永樂二十二年的秋天,河北蔚州早早便籠上了一層蕭瑟。細雨從灰蒙蒙的天空飄落,打濕了州學門前青石板上攢動的人頭。今日是鄉試放榜的日子,學子們擠作一團,伸長脖子張望著那堵即將決定他們命運的照壁。
馬和站在人群外圍,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衫早已被雨水浸透。他已過了而立之年,眼角爬上了細密的紋路,在一眾年輕士子中顯得格外扎眼。這是他第五次參加鄉試了。
“讓一讓!讓一讓!”幾個年輕書生擠開馬和,迫不及待地向前涌去。其中一人回頭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
馬和垂下眼簾,默默退到一旁的老槐樹下。粗糙的樹皮硌著他的后背,冰涼的雨水順著脖頸流進衣領,他卻渾然不覺。雙手在袖中緊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照壁前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榜文貼出來了。
“我中了!我中了!”一個少年狂喜地叫喊著,手舞足蹈,不小心撞到了馬和。
馬和踉蹌一步,扶住樹干才勉強站穩。那少年卻看都沒看他一眼,只顧著向同伴報喜。
人群如潮水般涌動,歡呼聲、嘆息聲、啜泣聲交織在一起。馬和深吸一口氣,終于挪動腳步,向照壁走去。
他的目光從榜尾開始,一個個名字仔細搜尋。每多看一個陌生的名字,心就沉下一分。那些字跡在雨中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直看得他眼睛發酸。
沒有。還是沒有。
當確認自己的名字再一次缺席時,馬和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耳邊嗡嗡作響,周圍的喧囂仿佛隔了一層水幕,變得遙遠而不真實。
“馬兄,今年可還順利?”一個略帶戲謔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馬和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李家的二公子李文昌。這人比他小十歲,去年第一次參加鄉試就中了秀才,今日顯然是來看他笑話的。
“看馬兄這神情,想必又是名落孫山了?”李文昌踱步到他面前,故作惋惜地搖頭,“要我說啊,馬兄都這個年紀了,何必再執著于科舉?不如回家好生經營那幾畝薄田,奉養雙親才是正理。”
周圍幾個年輕士子發出低低的竊笑。
馬和面無表情,只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讓開。”
李文昌卻不依不饒:“馬兄何必動怒?小弟也是一片好意。這科舉之道,講究的是天分。有些人苦讀一輩子,也不過是徒勞無功。。。”
“我讓你讓開!”馬和猛地抬頭,眼中迸發出的兇光讓李文昌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馬和不再理會他們,撥開人群,踉蹌著向外走去。身后傳來李文昌惱羞成怒的嘲諷:“不過是個老童生,擺什么架子!”
雨越下越大了。
馬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的鄉間小路上。冰涼的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三十年寒窗苦讀,換來的卻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他想起自己七歲開蒙時,父親摸著他的頭說:“我兒天資聰穎,將來必能金榜題名,光耀門楣。”那時父親眼中閃爍的光芒,至今記憶猶新。
可是如今呢?父親老了,病了,家道中落了,而他還是個連鄉試都過不了的窮秀才。
路邊的稻田已經收割完畢,只剩下枯黃的稻茬。幾只麻雀在田間跳躍覓食,見人來了,撲棱棱飛走。馬和望著它們自由的身影,忽然覺得無比諷刺——連這些扁毛畜生,都比他活得自在。
轉過一個彎,熟悉的村莊出現在眼前。幾縷炊煙在雨中若有若無,更添幾分凄涼。
馬和在村口停下腳步,猶豫著不敢進村。他不知該如何面對父母期盼的眼神。
“馬和回來了?”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馬和轉頭,見是村里的老塾師周先生。老人撐著破舊的油紙傘,顫巍巍地站在屋檐下。
“周先生。”馬和躬身行禮。
周先生打量著他濕透的衣衫和灰敗的臉色,已然明白了八九分。老人長嘆一聲:“又是沒中?”
馬和默默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