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秉筆太監(jiān)（第2頁）

該怎么批？直接寫“知道了”？太過隨意，顯得他不重視地方宦官，劉永在南京待了十年，人脈不淺，不能輕易得罪；寫“覽卿奏，朕心甚慰”？那是皇帝的口吻，他一個秉筆太監(jiān)，越權(quán)了，太皇太后看到定會不滿；寫“該部知道”？這是推給禮部，可請安帖本就不是公務(wù)，推出去反而顯得他不懂規(guī)矩。

他的手指在紙上輕輕點著，腦子里飛速盤算——太皇太后要的是“規(guī)矩”，三楊要的是“不越權(quán)”，宦官們要的是“尊重”。那不如就寫“知道了”，簡單，穩(wěn)妥，既不越權(quán)，也不算敷衍，還能讓劉永知道，他的奏折遞到了，也被看見了。

終于，他手腕輕動，三個端正的楷書落在紙上：“知道了”。墨色均勻，筆畫沉穩(wěn)，沒有一絲潦草。他端詳著這三個字，仿佛能看到南京的劉永接到回文時，捧著奏折琢磨“王公公這三個字是什么意思”的樣子，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權(quán)力的游戲，第一步就是讓別人猜不透你。

他放下請安帖，拿起下一本——戶部的題本，關(guān)于山東濟南府歷城縣請求減免雪災(zāi)田地稅賦的。題本里寫得詳細：“去冬雪災(zāi)，壓垮民房百間，凍死麥苗千畝，百姓無糧可食，懇請陛下減免今年夏稅，發(fā)放賑災(zāi)糧款。”內(nèi)閣的票擬附在后面，寫著“請旨定奪”。

王振的眉頭皺了皺。若是直接批“準其所奏”，會顯得他獨斷專行，越過內(nèi)閣和戶部，直接決定財政事宜，三楊定會彈劾他“宦官干政”；若是批“戶部議奏”，又顯得他毫無主見，連這點小事都做不了主，會被下面的人看不起。

他想起先帝曾說過“民為邦本”，也想起太皇太后前日召見時說“新帝登基，當以民生為重”。那不如既體現(xiàn)民生關(guān)懷，又不越權(quán)。他提筆，在票擬旁批道：“著戶部查勘明白，確系災(zāi)傷，照例繕免。”

“著戶部查勘”，把核實的權(quán)力給戶部，符合程序；“確系災(zāi)傷，照例繕免”，表明他認同歷城縣的請求，也知道按制度該怎么做，既不越權(quán)，又顯露出他懂民生、知規(guī)矩。王振看著這行批語，滿意地點點頭——這就是分寸，是他在太皇太后和三楊之間走鋼絲的底氣。

一連批了十余本奏章，從兵部的“邊防軍餉請撥”，到禮部的“祭祀禮儀擬定”，再到工部的“宮墻修繕申請”，王振漸漸找到了感覺。朱筆在他手中越來越穩(wěn)，批語也從最初的三個字，變得越來越精準：“著兵部會同戶部核議”“依議”“暫緩，待秋收后再議”。每一句都合乎程序，每一個字都踩著權(quán)力的邊界，不越雷池一步。

他知道，自己現(xiàn)在還在牢籠里。太皇太后張氏不是孫皇后，她歷經(jīng)永樂、洪熙、宣德三朝，見慣了宦官專權(quán)的危害，對他盯得極嚴；三楊更是老謀深算，楊士奇管大局，楊榮管軍政，楊溥管教化，把朝政打理得滴水不漏，絕不會讓他一個宦官插手。他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謹慎”，像先帝評價的那樣，像他多年來扮演的那樣。

就在這時，一本封面印著“都察院”的奏章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翻開，里面是都察院御史劉謙的彈劾章，彈劾的是順天府推官王懷“狎妓酗酒，行為不檢，于酒樓醉酒辱罵百姓，有損官威”，還附了人證物證——酒樓老板的供詞，還有王懷醉酒時穿的官服（上面沾著酒漬和脂粉）。內(nèi)閣的票擬很簡單：“革職查辦”。

王振的手指頓了頓。王懷？他忽然想起，王長隨前幾日遞來的小紙條上寫著：“順天府推官王懷，與范弘遠親王三交好，曾于酒后言‘王振恃寵而驕，不過一諂媚宦官，終將失勢’。”

他的目光冷了下來，指尖輕輕敲擊著案面，發(fā)出“篤篤”的輕響。這是個機會——一個除掉異己、立威的機會。王懷是個五品小官，革職查辦不會引起太大波瀾；他與范弘有關(guān)，收拾他，也能敲打范弘；最重要的是，內(nèi)閣已經(jīng)票擬“革職查辦”，他只需批一個“準”，完全合乎程序，沒人能挑出錯來。

既不越權(quán)，又能立威，還能報私怨，一舉三得。

王振提起朱筆，朱砂在筆尖凝聚，像一滴血。他沒有絲毫猶豫，在內(nèi)閣票擬旁，緩緩落下一個字：“準。”

紅得刺目，紅得決絕。

他放下筆，將這本奏章單獨放在一邊——這一本要優(yōu)先呈送，讓太皇太后和皇帝（實則是太皇太后）盡快用印，免得夜長夢多。他看著那個“準”字，心里涌起一種奇異的滿足感——原來權(quán)力可以這樣不動聲色地行使，不用喊打喊殺，不用勾心斗角，只需要一支筆，一個字，就能決定一個人的命運。

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發(fā)酸的手腕，目光掃過案頭那堆已批完的奏章——每一本上都有他的朱筆痕跡，每一個字都是他權(quán)力的證明。

他再次拿起那支朱筆，在指尖輕輕轉(zhuǎn)動著。紫檀木的筆桿溫潤了許多，朱砂的腥氣也淡了些，可那沉甸甸的重量，卻越來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