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和默默點頭。
“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啊。”周先生搖頭,“你都這個年紀了,也該為日后打算打算。我聽說縣衙里還缺個書吏,雖然俸祿微薄,總算是個正經差事。。。”
“多謝先生好意。”馬和打斷他,“學生還想再試一次。”
周先生看著他倔強的眼神,知道再勸無用,只得又嘆了口氣:“回去吧,你爹娘該等急了。”
馬和再次躬身,轉身向村里走去。他能感覺到周先生的目光一直跟隨著他,那目光中有憐憫,有惋惜,或許還有一絲不屑。
馬家的老屋在村子的最西頭,三間土坯房已經破敗不堪。院墻塌了一角,用些樹枝勉強堵著。馬和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一股濃重的藥味撲面而來。
“是和兒回來了嗎?”屋里傳來母親虛弱的聲音。
馬和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些:“娘,是我。”
他走進屋內,只見父親馬老栓靠在炕上,臉色蠟黃,不住地咳嗽著。母親坐在炕沿,手中端著一碗黑乎乎的藥湯。
“怎么樣?中了嗎?”馬老栓掙扎著坐直身子,眼中閃爍著最后一絲希望。
馬和避開父親的目光,低聲道:“孩兒不孝。。。”
話未說完,馬老栓已經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滿臉通紅,青筋暴起。母親連忙為他撫背,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馬老栓喘著粗氣,渾濁的老淚順著臉頰滑落,“我馬家世代讀書,怎么就到了這個地步。。。”
母親放下藥碗,用袖子擦拭眼淚:“他爹,你別激動,身子要緊。和兒已經盡力了。。。”
“盡力?他盡什么力?”馬老栓突然激動起來,指著馬和罵道,“我賣了三畝水田供你讀書,你娘病成這樣都舍不得抓藥,全指望你中舉改換門庭!可你呢?一次又一次地落第!我馬家的臉都讓你丟盡了!”
馬和跪倒在地,一言不發。父親的每一句話都像鞭子抽打在他的心上。
“你那些同窗,比你晚讀書的,都中舉了!李家的文昌,去年才中的秀才,今年就中了舉人!你呢?三十年!整整三十年啊!”馬老栓越說越激動,突然一陣猛咳,竟咳出一口血來。
“他爹!”母親驚叫一聲,慌忙上前。
馬和也慌了,趕緊爬起來要去請郎中,卻被父親喝止:“站住!不用你去!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早死早干凈,省得看著你這個不肖子生氣!”
馬和老淚縱橫,頹然坐回炕上,仿佛一瞬間又老了十歲。
母親泣不成聲,對馬和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先出去。
馬和默默退出房間,站在狹小的堂屋里。雨水從屋頂的破洞滴落,在泥地上匯成一個小水洼。他看著水中自己扭曲的倒影,忽然覺得無比陌生。
這就是他的人生嗎?寒窗三十年,換來的只是父母的失望和鄉鄰的嘲笑?
他走進自己那間僅能容下一床一桌的小屋。桌上整齊地擺放著四書五經,每一本都被翻得起了毛邊。墻上貼著他親手抄錄的范文,密密麻麻的批注記錄著無數個挑燈夜讀的夜晚。
曾幾何時,他也曾是鄉親們交口稱贊的神童。七歲能詩,九歲通曉經義,所有人都說他將來必成大器。
可命運仿佛和他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自從十五歲第一次參加童試以來,他的科舉之路就充滿坎坷。不是文章不合考官口味,就是臨場發揮失常。一年年過去,同窗們一個個中舉、中進士,飛黃騰達,只有他還在原地踏步。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他喃喃背誦著熟悉的句子,嘴角卻泛起一絲苦澀的笑。
什么天降大任?都是騙人的鬼話!這世上根本沒有什么天道酬勤,只有出身、門第和運氣!
他猛地拉開抽屜,取出厚厚一沓文稿。這些都是他這些年來寫的時文策論,每一篇都凝聚著他的心血。他曾以為,只要文章寫得夠好,就一定能得到賞識。
可現在他明白了,在這個看重門第和關系的世道里,像他這樣沒有背景的寒門學子,永遠沒有出頭之日。
窗外,雨聲漸瀝。鄰居家傳來歡聲笑語,似乎在慶祝什么喜事。對比自家的凄清,更顯得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