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尚未完全散盡
在幾輛傾覆的、裝飾著皇家紋飾的馬車和層層疊疊的錦衣衛、禁軍尸體構成的最后屏障附近,一小隊瓦剌騎兵正謹慎地搜索著。他們用彎刀挑開破爛的錦繡帷幔,踢開擋路的尸體,眼中閃爍著獵獲的興奮與警惕。
一個年輕的瓦剌十夫長,目光銳利如鷹,注意到一處傾倒的鑾駕殘骸旁,幾個穿著明顯不同于普通士兵、雖沾滿污穢卻仍能看出質料華貴的內侍太監,正瑟瑟發抖地圍成一團,似乎在拼命遮掩著什么。他們臉上沒有戰士的決絕,只有極致的恐懼和一種瀕臨崩潰的絕望。
“那里!”十夫長用蒙古語低吼一聲,帶著手下策馬逼近。
太監們發出驚恐的尖叫,試圖用身體阻擋,但被瓦剌騎兵粗暴地用刀鞘抽打開。人群散開,露出了他們拼命保護的東西——一個癱坐在地的年輕人。
他穿著一身明黃色的團龍常服,此刻已是污穢不堪,沾滿了泥點和暗褐色的血漬。龍紋在破損的衣料上依然隱約可見,帶著一種諷刺的威嚴。他頭上那頂象征著至高無上的翼善冠歪斜著,幾縷黑發黏在蒼白失血的額頭上。年輕的臉上沒有絲毫血色,嘴唇干裂,眼神空洞地望著地面,身體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仿佛還未從昨日的驚駭和眼前的絕境中回過神來。他似乎想努力維持某種儀態,但那緊握的、指節發白的手,和微微蜷縮的身體,暴露了他內心無邊的恐懼與茫然。這正是大明王朝的第六位皇帝——英宗朱祁鎮。
瓦剌十夫長雖然不認識龍袍的具體制式,但那耀眼的明黃色和精致的龍紋,以及這些太監拼死護衛的架勢,足以讓他意識到眼前之人的非同尋常。他眼中閃過一絲狂喜,但更多的是屬于勝利者的、毫不掩飾的輕蔑。他翻身下馬,大步走到朱祁鎮面前,沒有行禮,沒有敬畏,只有打量獵物般的審視。
“你,是什么人?”十夫長用生硬的漢語問道,語氣倨傲。
朱祁鎮身體一顫,緩緩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粗野的、帶著血腥氣的異族武士,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巨大的恥辱感如同毒蛇般噬咬著他的心。他是大明的皇帝,受命于天,此刻卻成了蠻夷的階下囚?
旁邊一個稍微年長些的太監,強忍著恐懼,帶著哭腔尖聲叫道:“放肆!此乃大明皇帝陛下!爾等安敢無禮!”
“皇帝?”十夫長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難以置信而又極度興奮的神情,他回頭用蒙古語向同伴們大聲嚷嚷了幾句。立刻,所有瓦剌騎兵都圍了過來,如同觀看籠中珍獸般,好奇而又充滿嘲弄地打量著這位曾經高高在上的“天可汗”。
沒有跪拜,沒有山呼萬歲,只有肆無忌憚的目光和嘰里咕嚕的議論。有人甚至伸出手,想去觸摸那件破爛的明黃龍袍,被朱祁鎮驚恐地躲開,引來一陣哄笑。
很快,消息層層上報,傳到了也先那里。也先親自策馬前來確認。當他看到那個在士兵圍觀下顯得如此無助、如此狼狽的年輕人,以及那身雖破損卻毋庸置疑的皇帝服飾時,縱使以他的城府,眼中也忍不住爆發出熾熱的光芒!俘獲大明皇帝!這是比殲滅五十萬大軍更輝煌、更足以震動天下的戰果!
也先沒有下馬,他端坐馬背,居高臨下地看著朱祁鎮,語氣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卻更顯羞辱的“平和”:“大明皇帝陛下,受驚了。”
朱祁鎮看著也先,這個導致他一切夢想破滅、將他拖入深淵的罪魁禍首,心中五味雜陳,有恨,有怕,更有無盡的悔恨。他想起了王振的蠱惑,想起了群臣的泣諫,想起了自己那可笑而致命的“雄心”……淚水終于忍不住涌上眼眶,但他強行忍住,沒有讓它流下來。此刻,他殘存的,只有那點可憐巴巴的、屬于天子的最后尊嚴。
“太師……”他聲音干澀沙啞,幾乎難以辨認,“為何……為何要兵戈相向……”
也先嘴角微不可察地撇了一下,沒有回答這個天真甚至愚蠢的問題。他揮了揮手,吩咐左右:“好生‘照看’大明皇帝陛下,不得怠慢?!彼匾饧又亓恕罢湛础倍?,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幾名精銳的瓦剌武士上前,雖然沒有捆綁,但那冰冷的、監視的目光,以及毫不客氣的推搡,明確無誤地告訴朱祁鎮——他,不再是皇帝,只是一個價值連城的俘虜,一件戰利品。
他被帶離了那片尸骸遍地的戰場,離開了那些曾經護衛他的忠魂。
而在距離鑾駕殘骸并不遙遠的一處尸堆旁,王振那具無頭的、肥胖的尸體,依舊靜靜地趴伏在冰冷污穢的土地上。華麗的蟒袍被撕扯得不成樣子,與普通士兵染血的鴛鴦戰襖混雜在一起,難以分辨。曾經權傾朝野、一言可決生死的司禮監掌印太監,如今與這荒原上數萬具無人收殮的尸骸一樣,曝尸于野,任其腐爛,最終化為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