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暖閣內,朱見深半倚在軟榻上,面色帶著慣常的蒼白,將一份遼東都指揮使司的奏報擲在案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又是斬首十余級,自損軍士數十,耗費糧秣無算!”皇帝的聲音帶著疲憊與不滿,“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兀良哈……這些部族,時而歸附,時而寇邊,如同疥癬之疾,反復不休!兵部議來議去,無非是‘羈縻’、‘撫剿并用’的老生常談!朕要的是邊境靖寧!”
侍立在一旁的汪直,目光敏銳地捕捉到了皇帝眉宇間的煩躁與對現有邊事處理方式的不滿。他心念電轉,上前一步,躬身輕聲奏道:“陛下息怒。奴婢近日梳理西廠所得各方密報,對此遼東邊情,倒有些管窺之見。”
“哦?”朱見深抬眼看他,帶著一絲期待,“你且說說。”
汪直聲音清晰,條理分明:“陛下,據遼東巡撫陳鉞密報,以及西廠安插在邊鎮的眼線所察,如今遼東之患,關鍵在于建州右衛指揮使董山,此人桀驁不馴,表面恭順,實則屢縱部族擾邊,劫掠人畜,且與朝鮮私下往來,其心叵測。海西女真各部則觀望搖擺,若董山坐大,恐群起效仿。而朝廷以往策略,或過于懷柔,致其驕縱;或進剿不力,反損軍威。依奴婢淺見,非派一得力重臣,親臨其地,宣示天威,整飭防務,厘清情弊,不足以震懾宵小,安定邊疆。”
他這番話,半是引述陳鉞等人傳遞來的信息,半是加入了自己的“分析”,將遼東問題的焦點引向具體的“責任人”董山,并強調了“親臨其地”的必要性。
朱見深聽著,微微頷首。汪直的分析,聽起來比兵部那些模棱兩可的奏報要具體、尖銳得多。他確實需要一個人,能繞過那些可能因循守舊或各有盤算的部院官員,直接去邊鎮貫徹他的意志,看清楚那里的真實情況。
“親臨其地……言之有理。”朱見深沉吟著,目光在汪直身上停留,“只是,派誰去合適?文臣恐不諳軍務,武將又恐過于躁進……”
汪直適時地低下頭,語氣恭謹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渴望:“陛下,奴婢蒙天恩提督西廠,于偵緝情弊、探察虛實一道,尚有幾分心得。且近年來,承蒙陛下不棄,奴婢亦留心邊事,與王越、陳鉞等邊將時有書信往來,于遼東情勢,略知一二。若陛下信得過,奴婢愿效犬馬之勞,以監軍身份,前往遼東一行,必當恪盡職守,詳察邊情,整肅紀律,將所有情弊,據實奏報陛下!”
他主動請纓,姿態放得極低,卻精準地切中了皇帝的需求——一個既忠誠可靠,又能突破常規官僚體系、高效執行皇帝意圖的“自己人”。
朱見深看著汪直年輕而充滿銳氣的臉龐,想起他往日辦事的“得力”和“高效”,再對比朝中那些遇事推諉、爭論不休的大臣,心中頓時有了決斷。
“好!”朱見深坐直了身體,“就依你所奏!朕命你為欽差監軍,巡閱遼東!賜你王命旗牌,遼東一應軍政事務,皆可參與稽核,文武官員,凡有怠惰廢弛、欺瞞情弊者,許你先行后奏!”
“奴婢領旨!定不負陛下重托!”汪直深深叩首,眼底閃過一絲得逞的光芒。這一步,將讓他從宮廷走向邊疆,真正觸摸到帝國的軍事權柄。
消息傳出,朝野反應各異。兵部衙門內,剛剛升任兵部侍郎不久的馬文升眉頭緊鎖,對身旁的同僚嘆道:“內臣監軍,古已有之,然多弊大于利。汪直此人,酷烈有余,而不知兵。陛下此舉,恐非遼東之福啊!”他性情剛直,精通兵事,對汪直及其黨羽素無好感,深以為憂。
而遼東巡撫陳鉞接到邸報和汪直提前送來的密信,則是喜出望外。他在衙門后堂來回踱步,興奮地對心腹道:“汪公公路臨遼東,此乃天助我也!有他老人家在朝中為我們說話,何愁糧餉不濟,功業不成?速去準備!迎接儀仗務必隆重,沿途驛站務必周全,一切都要最好的!要讓汪公公感受到我等遼東將士的赤誠之心!”
數月后,遼陽城外,旌旗蔽日,甲胄生輝。以陳鉞為首的遼東大小文武官員,頂著蕭瑟的秋風,早已在官道旁列隊迎候多時。
當汪直的儀仗出現在視野盡頭時,陳鉞立刻整理衣冠,小跑著迎上前去。待到那華貴的馬車停穩,汪直身著御賜蟒袍,在內侍的攙扶下緩步下車時,陳鉞竟噗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土地上,以頭觸地,聲音帶著夸張的激動:“卑職遼東巡撫陳鉞,率遼東文武,恭迎汪公公大駕!公公不辭辛勞,親臨苦寒邊地,真乃我等邊軍之再生父母,遼東百姓之福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