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威寧伯王越,戴縉那些人,都是他的黨羽,一個個都落了好下場,就該輪到他了!”
刻薄的話語像針一樣,密密麻麻地扎在汪直的心上。他猛地站起身,踉蹌著向住處走去,背后的議論聲越來越遠,卻字字句句都刻在他的腦海里。
回到御馬監分配的住處,只見房門敞開著,幾個小太監正在翻箱倒柜。他的官服、印信早已被收走,榻上只擺著一套灰撲撲的青布直身,那是奉御的常服。
“奉御汪直,”一個尖酸刻薄的小太監走上前來,手中拿著一份文書,趾高氣揚地說道,“這是司禮監的鈞旨,從今日起,你被貶為孝陵奉御,明日即刻前往孝陵司香,不得有誤!”
汪直沒有看他,只是緩緩拿起榻上的青布直身,默默地換上。那布料粗糙,磨得皮膚生疼,就像他此刻的心境,早已被現實磨得千瘡百孔。
孝陵位于南京城外的紫金山下,遠離市井的喧囂。這里古木參天,松濤陣陣,除了守陵的衛兵和幾個老太監,很少有人往來。汪直的日常,就是清掃陵園的落葉,擦拭碑石上的塵土,每日清晨和黃昏,還要在陵前焚香跪拜。
日子一天天過去,他變得愈發沉默。每天天不亮,他就拿著掃帚,沿著陵園的石板路清掃,落葉堆積如山,掃了又落,仿佛永遠也掃不完。他的背漸漸佝僂下來,原本銳利的眼神也變得渾濁,只有在撫摸腰間那半塊西廠令牌碎片時,眼中才會閃過一絲微弱的光芒——那是當年西廠被罷時,他從火盆里搶出來的,只剩下半塊,卻被他貼身收藏著。
成化二十三年正月,寒風卷著雪花,覆蓋了整個孝陵。汪直正在清掃陵前的積雪,手中的掃帚越來越沉,每掃一下,都要喘上幾口粗氣。就在這時,一個守陵的老軍匆匆跑來,臉上帶著復雜的神色:“汪公公,京城來消息了,萬貴妃。。。薨了。”
“哐當”一聲,掃帚掉落在雪地里。汪直僵立在雪中,雪花落在他的頭發上、肩膀上,很快就堆積了薄薄一層。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良久,突然撲倒在雪地里,十指深深摳進冰冷的凍土中。
“娘娘——”嘶啞的哭嚎聲在空曠的陵園里回蕩,驚起了樹梢上的寒鴉,“您答應過要看著奴婢回京的。。。您怎么能先走了。。。娘娘——”
他以頭搶地,額角撞在堅硬的石板上,鮮血汩汩流出,染紅了身下的白雪。守陵的老軍見狀,連忙上前攙扶,卻被他一把推開。他就那樣趴在雪地里,哭喊聲漸漸微弱,只剩下壓抑的嗚咽,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在寒風中舔舐著自己的傷口。
那日后,汪直徹底佝僂了腰,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十歲。他走路變得蹣跚,咳嗽也越來越嚴重,常常咳得撕心裂肺,整夜睡不著覺。偶爾有當年的西廠舊部,得知他的境遇后,偷偷跑到孝陵來看他,送來一些銀錢和藥品。他總是擺擺手,把銀錢塞回他們手中:“拿去給兄弟們改善生活,或者。。。給御馬監的老馬買些豆料。”
舊部們看著他蒼老的模樣,無不落淚。他們還記得,當年的汪提督,是何等的意氣風發,何等的威風凜凜,可如今,卻落得這般境地。
最后的秋日,來得悄無聲息。南京城的楓葉紅了,像一團團燃燒的火焰,卻照不進汪直居住的破屋。
破屋位于孝陵的一角,屋頂漏著雨,墻壁上布滿了青苔,屋內陰暗潮濕。汪直蜷在發霉的棉被里,咳嗽聲在空曠的屋子里回蕩,每一聲都帶著濃濃的血腥味。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呼吸越來越微弱,眼前漸漸模糊。
恍惚中,他仿佛又回到了大藤峽的戰場。那時的他,年輕氣盛,揮舞著苗刀,沖進叛軍的陣營,烽火映紅了天空,鮮血濺滿了戰袍,身邊的將士們齊聲高呼,士氣如虹。
接著,他又看到了紫禁城的琉璃瓦。清晨的陽光灑在瓦上,泛著金色的光芒。他穿著嶄新的蟒袍,跟在皇帝身后,走進太和殿。皇帝拍著他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汪直,朕要你做一把最快的刀,替朕掃清朝野奸佞。”
然后是西廠衙門的黑漆匾額,陽光下,“西廠”二字透著森然的寒氣。番役們整齊地列隊在院中,見他走來,齊聲高呼“提督”,聲音震徹云霄。他站在臺階上,俯視著眾人,心中充滿了豪情壯志。
畫面一轉,他又來到了威寧海子的雪原。漫天飛雪,他率領鐵騎,踏破敵營,虜寇潰逃,將士們歡呼雀躍,斬首的捷報很快傳遍京城。那時的他,是大明的功臣,是邊關的守護神。
最后,他看到了大同的校場。夕陽西下,將士們的鎧甲映著落日的余暉,他站在校場中央,手持令旗,指揮著部隊操練。那時的他,雖然已被調離中樞,卻依舊手握兵權,守護著一方安寧。
“陛下。。。”他向著虛空伸出枯瘦的手,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奴婢這把刀。。。還快嗎。。。”
話音落下,枯手無力地垂落在榻邊,指間滑落半塊西廠令牌的碎片,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