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十八年,夏,紫禁城籠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悶中。乾清宮內(nèi),藥氣彌漫,與殿外的暑氣交織在一起,壓得人喘不過氣。弘治皇帝朱佑樘躺在龍榻上,臉色蠟黃如紙,呼吸微弱得像風(fēng)中殘燭。他掙扎著想要抬手,指尖剛離開被褥,便無力地垂落,帶動著龍袍的褶皺微微顫動。
“陛下,喝口藥吧。”貼身太監(jiān)跪在榻邊,雙手捧著藥碗,聲音哽咽。
朱佑樘緩緩搖了搖頭,嘴唇翕動著,像是在說什么。太監(jiān)連忙將耳朵湊過去,只聽見斷斷續(xù)續(xù)的字眼:“太子……傳位……以民為念……”
殿外,內(nèi)閣首輔劉健、次輔李東陽等大臣肅立,個個面色凝重。太醫(yī)們束手無策地站在一旁,低聲商議著,語氣里滿是絕望。自開春以來,皇帝便偶感風(fēng)寒,起初以為只是小疾,誰知竟日漸沉重,纏綿病榻三月有余,如今已是油盡燈枯的模樣。
“父皇……今日可有好轉(zhuǎn)?”東宮書房內(nèi),朱厚照放下手中的《禮記》,書本落在案上發(fā)出輕響。他坐直身子,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焦躁,全然沒有讀書的心思。
劉瑾躬身侍立在旁,聲音低沉而清晰:“回殿下,太醫(yī)們?nèi)栽谇鍖m盡力診治。只是……陛下操勞國事半生,龍體虧空已久,這幾日更是水米難進(jìn),恐非湯藥能速效。”他頓了頓,抬眼飛快地掃了一下太子的神色,見其臉上并無太多悲戚,反而有幾分茫然,便補充道,“殿下乃國之根本,如今陛下病重,朝野人心浮動,殿下還需保重自身,每日按時視膳、溫書,方能以安天下之心。”
朱厚照“哦”了一聲,重新拿起書卷,目光卻飄向窗外,心里亂糟糟的。他對父親的病,有擔(dān)憂,卻更多的是一種模糊的預(yù)感——一個巨大的變故,即將到來。
夜幕降臨,紫禁城漸漸沉寂下來,只有乾清宮的燈火依舊亮著,如同暗夜中孤懸的星。突然,一聲急促的鐘聲劃破寧靜,“當(dāng)——當(dāng)——當(dāng)——”,一下接著一下,沉重而哀戚,傳遍了宮墻內(nèi)外。這是皇帝駕崩的喪鐘,每一聲都敲在人心上,瞬間讓整個紫禁城被一種巨大的悲慟和更巨大的茫然所籠罩。
“陛下……駕崩了!”一個小太監(jiān)連滾帶爬地沖進(jìn)東宮,發(fā)髻散亂,衣袍被扯得歪歪斜斜,帶著哭腔嘶吼道。
朱厚照猛地站起身,手中的書卷“啪”地掉在地上。他愣在當(dāng)場,臉上血色瞬間褪盡,嘴唇哆嗦著,說不出一句話。悲傷?或許有,那是血脈相連的本能反應(yīng)。但更多的是一種突如其來的、巨大的沖擊,如同驚雷在頭頂炸響,震得他心神俱亂。而沖擊過后,一絲奇異的情緒迅速滋生——那是名為“權(quán)力”的實感,沉甸甸的,卻又帶著致命的誘惑。
劉瑾的反應(yīng)比任何人都快。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緊緊貼在金磚上,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悲愴,卻又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堅定:“奴婢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一聲“皇上”,如同平地驚雷,瞬間打破了東宮的死寂。殿內(nèi)其他內(nèi)侍、宮人如夢初醒,紛紛跪倒在地,山呼萬歲的聲音此起彼伏,震得房梁上的灰塵簌簌掉落。
朱厚照被這突如其來的稱呼震了一下,渾身一僵。他看著滿地跪拜的人影,聽著那一聲聲“皇上”,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涌遍全身——那是掙脫了多年束縛的輕松,是掌控一切的錯覺,混雜著一絲難以言喻的惶恐。
“劉瑾……”他喃喃道,聲音帶著一絲茫然和無措。
“奴婢在!”劉瑾立刻抬頭,眼中沒有絲毫淚光,只有一種近乎燃燒的銳利,“皇上,國不可一日無君,宮不可一日無主!此刻,乾清宮乃中樞重地,先帝遺容在此,國璽亦在,萬不能有絲毫差池!若遲則生變,恐有人趁機作亂!”
他不等新皇完全反應(yīng)過來,立刻起身,對身后幾個心腹低喝:“馬永成!谷大用!張永!丘聚!魏彬!高鳳!羅祥!”
“在!”七人應(yīng)聲而出,個個神色肅穆,臉上卻難掩緊張與興奮。他們都是劉瑾一手提拔起來的親信,多年來跟著劉瑾在東宮蟄伏,如今終于等到了出頭之日。
“隨咱家去乾清宮!”劉瑾聲音斬釘截鐵,“護(hù)衛(wèi)圣駕,穩(wěn)定宮禁!任何人敢阻攔,以謀逆論處!”
“遵令!”七人齊聲應(yīng)道,簇?fù)碇旌裾眨觳较驏|宮門外走去。
這一夜,紫禁城無人入眠。劉瑾親自率領(lǐng)著以他為首的“八虎”,以護(hù)衛(wèi)新皇、處理先帝喪儀為名,幾乎是強行進(jìn)入了乾清宮。宮燈搖曳,將他們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如同鬼魅。
乾清宮內(nèi),先帝的遺體尚未入殮,幾個老太監(jiān)守在榻邊,哭得撕心裂肺。內(nèi)閣大臣們圍在殿中,正低聲商議著后續(xù)事宜,見朱厚照帶著一群氣勢洶洶的太監(jiān)進(jìn)來,都愣住了。
“劉公公,此時圣駕前來,怕是不妥……”劉健上前一步,皺眉說道。
“劉首輔此言差矣。”劉瑾上前一步,擋在朱厚照身前,語氣冰冷,“先帝駕崩,新皇即位,乾清宮乃天子居所,皇上在此,名正言順!倒是諸位大人,深夜聚集此處,未經(jīng)新皇允許,不知是何用意?”
劉健等人臉色一變,正要反駁,卻見劉瑾對著幾個跪在地上哭泣的先帝舊侍使了個眼色:“你,你,還有你們,”他指著那幾個老太監(jiān),“先帝駕崩,爾等哀思過甚,哭哭啼啼,擾亂宮禁,不宜再伺候新君。下去歇著吧,這里的事,由咱家接手。”
“劉公公,這……這不合規(guī)矩……”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太監(jiān)顫聲道,他是先帝身邊伺候了三十年的老人,從未見過如此霸道的內(nèi)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