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腦海中,浮現出陛下那雙銳利而充滿野心的眼睛,浮現出每次遠航歸來時陛下降階相迎、殷切垂詢的場景,浮現出陛下指著海圖,對他訴說“欲遠夷皆知中國之盛”的豪情……這一切,難道就這樣戛然而止了?
巨大的悲痛與一種更深沉的、關乎自身以及整個航海事業命運的恐慌,如同滔天巨浪,將他徹底淹沒。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下西洋這項曠古爍今的偉業,其最大的、乃至唯一的支柱,就是龍椅上那位皇帝的意志。
渾渾噩噩地接旨,安排船隊泊港,身著喪服,下令全軍縞素。鄭和甚至來不及品味第六次遠航成功的喜悅,就被拋入了國喪的巨大悲慟與前途未卜的迷霧之中。
他立刻下令船隊精簡人員,以最快的速度趕赴南京奔喪。一路上,所見所聞,更加印證了他內心的不祥預感。新帝即位,雖然下詔赦免了一些建文舊臣,安撫天下,看似寬仁,但朝廷的風向,已經在微妙而迅速地轉變。
一些原本就對下西洋持保留態度的官員,開始活躍起來。鄭和抵達南京后,按制入宮哭臨,在彌漫著香燭和悲傷氣息的宮殿中,他感受到的不再是往日那種對航海英雄的敬意,而是一種復雜的、帶著同情、審視,甚至是一絲幸災樂禍的沉默。
很快,那預料之中的、也是最致命的打擊,終于伴隨著新帝的詔書,如同冰雹般砸落。
洪熙元年,即位不久的仁宗皇帝朱高熾,在穩定了初步的朝局后,便以一種與他父親截然不同的務實(或者說保守)風格,開始梳理帝國政策。一道道詔令從紫禁城中發出。
其中,最引人注目,也最讓鄭和及所有支持下西洋的官員將士心寒的一道,便是——“罷西洋取寶船”。
詔書中明確下令,暫停所有正在建造和計劃建造的遠洋寶船,已建成的封存于太倉等地;下西洋活動中止;原隸屬于下西洋船隊的眾多官兵、水手、匠人,除保留少量必要人員外,其余大部遣散,歸還原衛所或地方安置;設在福建等地的市舶司功能大幅縮減……
理由冠冕堂皇:“恤民力,節國用”。新帝在詔書中強調,太宗皇帝五征漠北、六下西洋,功業雖隆,然“勞費實多”,如今應當“與民休息”,將資源用于內政民生,尤其是應對北方殘余的威脅和安撫內地百姓。
這道詔書,如同一條巨大的鐵鏈,將正準備再次揚帆遠航的巨艦,死死地鎖在了港口之內;也如同一盆冰水,澆熄了無數航海者心中的熱血與夢想。
鄭和把自己關在南京的府邸中,已經整整一天沒有出門。書房里沒有點燈,昏暗的光線從窗欞透入,映照著他瞬間蒼老了許多的身影。他面前的書桌上,攤開著那卷罷西洋的詔書抄本,旁邊是堆積如山的航海圖、航行日志、各國風物記錄……這些曾經承載著他榮耀與夢想的卷冊,此刻卻顯得如此沉重而刺眼。
王景弘匆匆趕來,他甚至來不及行禮,聲音沙啞而急切:“鄭公!難道……難道就這么算了?!我們幾十年的心血!陛下……先帝的宏圖大業啊!”
鄭和緩緩抬起頭,眼中布滿了血絲,但眼神卻是一種近乎死水的平靜。“新帝詔令,言‘恤民力’,我們能如何?”他的聲音低沉而疲憊。
“可是……”
“沒有可是了,景弘。”鄭和打斷他,目光掃過那些海圖,最終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上,“時代……變了。如今是‘與民休息’的時代,不是開拓四海的時代了。”
王景弘張了張嘴,還想說什么,但看到鄭和那仿佛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精氣神的樣子,最終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一拳砸在門框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鄭和默默地走到墻邊,那里懸掛著一幅巨大的、標注了前六次航線的世界海圖。他的手指顫抖著,輕輕拂過上面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占城、滿剌加、古里、忽魯謨斯、木骨都束、麻林地……每一個名字背后,都是一段驚心動魄的旅程,都是一片被他親眼見證的廣闊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