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怎么批?直接寫“知道了”?太過隨意,顯得他不重視地方宦官,劉永在南京待了十年,人脈不淺,不能輕易得罪;寫“覽卿奏,朕心甚慰”?那是皇帝的口吻,他一個秉筆太監,越權了,太皇太后看到定會不滿;寫“該部知道”?這是推給禮部,可請安帖本就不是公務,推出去反而顯得他不懂規矩。
他的手指在紙上輕輕點著,腦子里飛速盤算——太皇太后要的是“規矩”,三楊要的是“不越權”,宦官們要的是“尊重”。那不如就寫“知道了”,簡單,穩妥,既不越權,也不算敷衍,還能讓劉永知道,他的奏折遞到了,也被看見了。
終于,他手腕輕動,三個端正的楷書落在紙上:“知道了”。墨色均勻,筆畫沉穩,沒有一絲潦草。他端詳著這三個字,仿佛能看到南京的劉永接到回文時,捧著奏折琢磨“王公公這三個字是什么意思”的樣子,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權力的游戲,第一步就是讓別人猜不透你。
他放下請安帖,拿起下一本——戶部的題本,關于山東濟南府歷城縣請求減免雪災田地稅賦的。題本里寫得詳細:“去冬雪災,壓垮民房百間,凍死麥苗千畝,百姓無糧可食,懇請陛下減免今年夏稅,發放賑災糧款。”內閣的票擬附在后面,寫著“請旨定奪”。
王振的眉頭皺了皺。若是直接批“準其所奏”,會顯得他獨斷專行,越過內閣和戶部,直接決定財政事宜,三楊定會彈劾他“宦官干政”;若是批“戶部議奏”,又顯得他毫無主見,連這點小事都做不了主,會被下面的人看不起。
他想起先帝曾說過“民為邦本”,也想起太皇太后前日召見時說“新帝登基,當以民生為重”。那不如既體現民生關懷,又不越權。他提筆,在票擬旁批道:“著戶部查勘明白,確系災傷,照例繕免。”
“著戶部查勘”,把核實的權力給戶部,符合程序;“確系災傷,照例繕免”,表明他認同歷城縣的請求,也知道按制度該怎么做,既不越權,又顯露出他懂民生、知規矩。王振看著這行批語,滿意地點點頭——這就是分寸,是他在太皇太后和三楊之間走鋼絲的底氣。
一連批了十余本奏章,從兵部的“邊防軍餉請撥”,到禮部的“祭祀禮儀擬定”,再到工部的“宮墻修繕申請”,王振漸漸找到了感覺。朱筆在他手中越來越穩,批語也從最初的三個字,變得越來越精準:“著兵部會同戶部核議”“依議”“暫緩,待秋收后再議”。每一句都合乎程序,每一個字都踩著權力的邊界,不越雷池一步。
他知道,自己現在還在牢籠里。太皇太后張氏不是孫皇后,她歷經永樂、洪熙、宣德三朝,見慣了宦官專權的危害,對他盯得極嚴;三楊更是老謀深算,楊士奇管大局,楊榮管軍政,楊溥管教化,把朝政打理得滴水不漏,絕不會讓他一個宦官插手。他現在能做的,就是“謹慎”,像先帝評價的那樣,像他多年來扮演的那樣。
就在這時,一本封面印著“都察院”的奏章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翻開,里面是都察院御史劉謙的彈劾章,彈劾的是順天府推官王懷“狎妓酗酒,行為不檢,于酒樓醉酒辱罵百姓,有損官威”,還附了人證物證——酒樓老板的供詞,還有王懷醉酒時穿的官服(上面沾著酒漬和脂粉)。內閣的票擬很簡單:“革職查辦”。
王振的手指頓了頓。王懷?他忽然想起,王長隨前幾日遞來的小紙條上寫著:“順天府推官王懷,與范弘遠親王三交好,曾于酒后言‘王振恃寵而驕,不過一諂媚宦官,終將失勢’。”
他的目光冷了下來,指尖輕輕敲擊著案面,發出“篤篤”的輕響。這是個機會——一個除掉異己、立威的機會。王懷是個五品小官,革職查辦不會引起太大波瀾;他與范弘有關,收拾他,也能敲打范弘;最重要的是,內閣已經票擬“革職查辦”,他只需批一個“準”,完全合乎程序,沒人能挑出錯來。
既不越權,又能立威,還能報私怨,一舉三得。
王振提起朱筆,朱砂在筆尖凝聚,像一滴血。他沒有絲毫猶豫,在內閣票擬旁,緩緩落下一個字:“準。”
紅得刺目,紅得決絕。
他放下筆,將這本奏章單獨放在一邊——這一本要優先呈送,讓太皇太后和皇帝(實則是太皇太后)盡快用印,免得夜長夢多。他看著那個“準”字,心里涌起一種奇異的滿足感——原來權力可以這樣不動聲色地行使,不用喊打喊殺,不用勾心斗角,只需要一支筆,一個字,就能決定一個人的命運。
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發酸的手腕,目光掃過案頭那堆已批完的奏章——每一本上都有他的朱筆痕跡,每一個字都是他權力的證明。
他再次拿起那支朱筆,在指尖輕輕轉動著。紫檀木的筆桿溫潤了許多,朱砂的腥氣也淡了些,可那沉甸甸的重量,卻越來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