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您瞧這料子!”
工頭諂媚地撫過一塊兩人合抱粗細的巨木,那木料紋理細密如云,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金黃色光澤,“正經的南洋鐵力木,水里泡上一百年都不帶變形的!小的們跑斷了腿,好不容易才從福建那邊弄來,一路漕運北上,光是打通關節的花費就……”
毛貴沒理會他后半句的訴苦,伸出保養得宜、戴著個碩大玉扳指的手,指甲在木料上輕輕一刮,只留下一道淺白的印子。他滿意地點點頭,細長的眼睛里閃過一絲精光:“不錯,是上等貨色。王公他老人家什么身份?往后在老家起坐歇息的地方,一磚一木,都得是頂尖的!馬虎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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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州城西,原本是一片平民雜居、屋舍低矮的舊街區,如今已被徹底夷為平地。巨大的工地被高高的青磚圍墻圈了起來,只留下幾個有壯丁把守的出入口。圍墻內,人聲鼎沸,塵土飛揚。成百上千的民夫如同螞蟻般忙碌著,號子聲、夯土聲、鋸木聲、監工的斥罵聲混雜在一起,喧囂直上云霄。
地基已經挖得極深,條石壘砌的基腳如同巨獸的骨骼,裸露在深坑中,顯示出遠超尋常府邸的規模。幾十名石匠正圍著幾塊巨大的漢白玉石料,叮叮當當地雕琢著蟠龍紋飾——那本是親王規制才能使用的紋樣。
毛貴裹著一件昂貴的紫貂皮大氅,在一群工頭、管事和地方官員的簇擁下,在工地上緩緩踱步。他如今是王振跟前第一等的紅人,負責這蔚州府邸的一切營造事宜,權勢熏天。所到之處,人人躬身屏息,不敢仰視。
“那邊,對,就是荷花池的位置,”毛貴伸手指點著,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再往下挖深五尺!引活水進來,池底全給我鋪上從江南運來的雨花石!亭子不能用普通的木頭,去找金絲楠木!找不到?那就去拆!哪個寺廟、哪個舊王府里有,就給咱家弄來!”
一個穿著七品官袍的蔚州同知擦著額頭的冷汗,小心翼翼地道:“毛公公,這……這金絲楠木乃是御用之物,規制上……怕是不合吧?還有這引活水,恐怕要占用城內的水源,百姓們……”
毛貴猛地停下腳步,側過頭,冰冷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剮在那同知臉上,將他后半句話硬生生嚇了回去。
“規制?”毛貴從鼻子里哼出一聲冷笑,“王公乃皇上股肱,社稷棟梁!他老人家回鄉省親,難道住得比那些個閑散宗室還不如?至于百姓用水……”他頓了頓,聲音里帶著一種刻骨的輕蔑,“能為王公的府邸盡一份力,是他們的福氣!誰若有怨言,讓他來跟咱家說!”
那同知臉色煞白,連連躬身:“下官失言,下官糊涂!公公恕罪!”再不敢多話。
毛貴不再理他,繼續往前走,來到一堆剛剛卸下的琉璃瓦前。那瓦片在陰沉的天空下,依然流淌著碧綠瑩潤的光澤,如同翡翠。
“這是……宮里的樣式吧?”一個見識廣些的工頭小聲驚嘆。
毛貴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算你有點眼力。這是皇上特賜,準王公在故鄉府邸使用琉璃瓦,以示恩寵?!彼匾饧又亓恕疤刭n”和“恩寵”幾個字,周圍眾人立刻又是一片阿諛奉承之聲。
這座正在拔地而起的府邸,其規格早已僭越。三路五進的格局,預備中的花園占地超過百畝,規劃中有假山湖泊、亭臺樓閣無數。所用的木料、石料、磚瓦,無不是搜刮天下的精品。為了運輸這些巨材,甚至臨時拓寬了通往蔚州的官道,征發了數千民夫沿途伺候。
資金如同流水般花出去,而毛貴籌措銀錢的手段,也愈發狠辣直接。
幾天后,北京,毛貴的私邸。
客廳里坐滿了來自各地、穿著各色官袍的官員,品級從三四品到六七品不等。他們大多面色凝重,或低頭喝茶,或互相交換著不安的眼神,氣氛壓抑。這里是私下“孝敬”的場所,并非正式衙門,但比衙門更讓人心驚膽戰。
毛貴坐在上首的太師椅上,慢條斯理地撥弄著茶碗蓋,并不看下面那些人。一個穿著從四品官服、來自江南某富庶之地的布政使參政,正躬身站在他面前,額上見汗,手里捧著一份禮單。
“……卑職深知王公操勞國事,夙夜匪懈,特備上等湖絲五百匹,蘇繡精品二十幅,另……另湊了五萬兩銀子,為王公修建府邸略盡……略盡綿薄之力?!蹦菂⒄穆曇魩е灰撞煊X的顫抖。
毛貴眼皮都沒抬,只淡淡地問:“就這些?”
參政腿一軟,差點跪下,急忙道:“還有……還有卑職治下今年新產的碧螺春春茶一百斤,已經……已經送到公公府上庫房了?!?/p>
毛貴這才放下茶碗,接過禮單,隨意瞥了一眼,隨手遞給旁邊的管家,像是處理一張廢紙?!敖夏耸囚~米之鄉,富甲天下。王公在皇上面前,沒少為你們江南官員說話。怎么,如今王公老家修個房子,你們就拿出這點東西?是覺得王公不配,還是覺得咱家好糊弄?”
那參政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卑職不敢!卑職萬萬不敢!實在是……實在是今年漕運不暢,稅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