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海圖桌前,手指重重地點在代表爪哇的區域:“我們此行的根本目的,是什么?是宣示大明國威,懷柔遠人,打通海路,建立秩序!不是來征服和占領!一旦我們與西王全面開戰,無論勝敗,我們立刻就從和平的使者,變成了介入他國內亂的侵略者!”
他目光掃視眾人:“你們想過沒有?南洋諸國,彼此聯姻,關系盤根錯節。我們若在此地與西王殺得血流成河,其他邦國會如何看待?他們會相信我們只是來貿易和友好的嗎?不!他們會視我們為比元蒙更可怕的威脅!我們后續的航程,將步步荊棘,處處樹敵!占城、滿剌加、暹羅……甚至更遠的古里、忽魯謨斯,都可能對我們緊閉大門,甚至聯合起來對抗我們!陛下交給我們的‘共享太平之福’的使命,將徹底毀于一旦!”
艙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只有粗重的呼吸聲起伏。鄭和的話,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剖開了熱血復仇表象下殘酷的戰略現實。
王景弘眉頭緊鎖,反駁道:“可若我們示弱,忍下這口氣,其他番邦豈不更認為我大明可欺?國威何在?!”
“示弱?不!”鄭和目光灼灼,“我們要展現的不是軟弱,而是不可撼動的力量和有理有節的智慧!我們要讓所有人看到,大明有雷霆萬鈞之力,更有海納百川之量!有仇必報,但報得堂堂正正,報得讓四方心服,報得不敢再有人輕易挑釁!”
他深吸一口氣,說出了自己的決斷:“故此,我決定,暫不發兵。先行‘先禮后兵’之策。”
“先禮后兵?”眾人疑惑。
“沒錯。”鄭和沉聲道,“立刻以大明欽差總兵正使的名義,起草一份措辭嚴厲的咨文,派遣使者,直接送往西王大營!咨文中要明確幾點:其一,嚴正抗議西王軍隊無故屠戮我進行和平貿易的官兵,指出此舉背信棄義,違背天理人倫;其二,要求西王對此事做出正式解釋,并交出主謀將領和那個引路的向導;其三,責令西王賠償損失,撫恤死者家屬;其四,限期答復,若逾期不答或答復不能令我方滿意,我天朝王師將保留采取一切必要措施的權利,屆時一切后果由西王承擔!”
他頓了頓,繼續部署:“同時,船隊進入最高戰備狀態。所有戰艦炮口對準海岸,士兵輪番值守,做好隨時應戰準備。派出更多斥候小船,嚴密監視岸上敵軍動向。另外,秘密接觸東王使者,進一步核實西王與海盜勾結的情報,并觀察東王在此事上的真實態度和實力。”
這一連串的安排,條理清晰,既展現了強硬的姿態,又為自己爭取了時間和主動權,更將道義的制高點牢牢握在手中。
王景弘沉默了,他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只是兄弟的鮮血讓他一時被憤怒沖昏了頭腦。此刻聽著鄭和抽絲剝繭的分析,他發熱的頭腦漸漸冷卻下來。他明白,鄭和的決策,雖然看似不夠“痛快”,卻是對整個船隊、對整個遠航使命最負責任的選擇。復仇的火焰依然在他胸中燃燒,但他知道,這火焰需要被引導,而不是任其毀滅一切。
他抬起頭,迎上鄭和的目光,那目光中有悲憫,有決斷,更有一種超越個人情感的、沉重的擔當。王景弘深吸一口氣,抱拳沉聲道:“鄭公……深謀遠慮,末將……遵命!”
其他將領見王景弘表態,也紛紛壓下胸中的憤懣,齊聲應諾:“遵命!”
鄭和看著眾人,緩緩說道:“我知道,這個決定會讓很多弟兄心里憋屈。傳令下去,今晚,全軍縞素,在甲板上設立靈位,祭奠死難弟兄。讓所有人都來送他們一程。告訴他們,他們的血不會白流,他們的仇,我們一定會報!但不是現在這樣,用更多兄弟的命去填!我們要用最小的代價,最堂堂正正的方式,讓敵人付出最慘痛的代價!”
命令被迅速執行。很快,一份措辭犀利、蓋著大明欽差總兵正使大印的咨文被鄭重封好,由一隊精銳士兵護送,乘船送往岸邊。龐大的船隊調整了陣型,如同收起利爪卻依舊警惕的巨獸,炮窗打開,露出森然的炮口,強大的武力威懾無聲地彌漫在海面上。
夜幕降臨,各艘船只的甲板上,白色的燈籠和布幔在海風中飄蕩,設立起的簡易靈位前,香火繚繞。幸存的將士們脫下頭盔,默默肅立,望著那跳動的火焰和代表著逝去同伴的木牌,許多人咬緊了牙關,握緊了拳頭,淚水無聲滑落。
鄭和與王景弘并肩站在“清和號”的艦首,望著這片悲傷而肅穆的海洋。海風吹拂著他們的衣袍,也吹拂著那無盡的哀思與暗涌的殺機。
王景弘低聲道:“鄭公,若那西王……冥頑不靈,拒不認罪呢?”
鄭和望著黑暗中爪哇海岸的輪廓,目光冰冷如極地寒冰,一字一句地說道:“那便是他自取滅亡。屆時,我大明的雷霆之怒,將不再是交涉,而是……審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