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公,這是通政司右參議趙文明趙大人的一點,求公公在吏部年底考滿時,美言幾句。毛貴躬著身子,將一張灑金禮單輕輕放在王振的書案上,臉上堆著慣常的、恰到好處的笑容,那笑容里既有商賈般的精明,又有奴才般的諂媚。
王振眼皮都未抬,依舊慢條斯理地用杯蓋撥弄著茶沫,青瓷相擊的脆響在寂靜的值房內(nèi)有節(jié)奏地響著。那禮單上墨跡未干,三千兩白銀,和田玉璧兩對的字樣赫然在目,他卻視若無睹,仿佛那只是飄落在案幾上的幾粒塵埃。過了半晌,茶沫撥凈了,他才淺啜一口,漫不經(jīng)心地開口,聲音平直無波:趙文明?咱家記得,他去年在朝會上,可是慷慨陳詞,說內(nèi)官不宜干豫銓選?那等正氣凜然的模樣,咱家至今記憶猶新。
毛貴腰彎得更低,聲音卻帶著一絲洞悉世故的精明:公公好記性!正是此人。所以這才顯得格外有。他托人帶話,說自己往日糊涂,目光短淺,沖撞了公公,如今追悔莫及,只求公公寬宏大量,海涵一二。他頓了頓,往前湊近半分,壓低聲音道:而且,按咱們新近議定的規(guī)矩,通政司右參議這樣的清要位置,又是求考滿得個,三千兩這個數(shù),正是合乎章程的。
章程?王振終于放下那盞溫?zé)岬木暗骆?zhèn)薄胎瓷杯,杯底與紫檀木案接觸,發(fā)出一聲輕微的悶響。他鼻腔里逸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尾音微微上揚,既像是疑問,又像是嘲諷。
毛貴立刻接話,語速稍快,帶著表功的殷勤:是,章程!奴才愚見,如今慕名而來、登門投獻的人日漸增多,車水馬龍,若沒個章法規(guī)矩,任憑他們胡亂孝敬,反倒顯得雜亂無章,不成體統(tǒng)。不如就按官職清要與否、缺分肥瘠、所求事體之輕重緩急,定下個大致的章程來。一來,顯得公公您處事公允,童叟無欺;二來,也省得那些官員胡亂揣度,送多了自己肉疼,送少了又怕耽誤前程,徒增煩惱。他說著,臉上露出一種市井商人般的盤算神色,這規(guī)矩一定,他們便知門檻高低,各自量力而行,我等也省心省力。
王振的目光終于落在那張精致的禮單上,他伸出保養(yǎng)得宜、指甲修剪圓潤的食指,用指尖在那三千兩幾個字上輕輕點了兩下,嘴角終于牽起一絲極淡、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那弧度里帶著掌控一切的漠然:你倒是會辦事,心思縝密。
這便是默許了。
得了王振的首肯,毛貴運作起來更是如魚得水,風(fēng)生水起。他仿佛一個最高明的當(dāng)鋪朝奉,又像一個嫻熟的榷場官吏,竟將大明朝大大小小的官缺,在心里默算出一本清晰的賬冊。上府知府多少,下府知府幾何;油水豐厚的漕運、鹽政官職價碼幾何;清水衙門的翰林、科道又是什么行情;即便是六部的郎官、主事,也根據(jù)職司權(quán)責(zé)、油水厚薄,一一明碼實價,分等列級。求升遷、求調(diào)任、求免罪、求工程承包、求延緩催征……事事皆有價碼,款款俱有章程。
這筆錢,在毛貴巧舌如簧的運作下,被冠以見面禮冰敬炭敬孝順等名目,竟?jié)u漸褪去了賄賂的隱秘色彩,成了某種官場上心照不宣的潛規(guī)則。而毛貴,便是這規(guī)則的制定者、解釋者與最忠誠的執(zhí)行者。他在內(nèi)府庫那間原本略顯清冷的值房,如今變得門庭若市,前來規(guī)矩、探聽門路、乃至當(dāng)場繳納的各色官員絡(luò)繹不絕,其熱鬧喧囂程度,堪比京城最繁華的騾馬市。
巨額的金銀、古玩、字畫、珍寶,如同無數(shù)條貪婪的溪流,沿著毛貴精心挖掘的渠道,汩汩不斷地匯入他為主子構(gòu)筑的財富深淵。他深知樹大招風(fēng)、財不露白的道理,并未將這些驚人的財富存放在王振名下或?qū)m中的任何顯眼之處,而是動用了早年就在宮外埋下的諸多隱秘關(guān)系。
這一夜,月黑風(fēng)高,毛貴引著王振,乘坐一輛毫無標(biāo)識的青布騾車,在京城曲折幽深的巷道中七拐八繞,行了近半個時辰,最終停在一處其貌不揚的黑漆大門前。門楣低矮,墻體斑駁剝落,與周圍尋常民宅毫無二致,仿佛只是某個破落小戶的居所。
公公,請。毛貴親自上前,從懷中掏出一把造型奇特、看似銹跡斑斑的黃銅鑰匙,插進那看似同樣老舊的門鎖中,輕輕一旋,機括發(fā)出一聲輕響,銅鎖應(yīng)聲而開。
門內(nèi)竟是別有洞天。穿過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昏暗夾道,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座三進的寬敞院落,借著毛貴手中燈籠微弱的光,隱約可見亭臺樓閣的輪廓,一應(yīng)俱全,只是所有門窗緊閉,不見一絲燈火,也無人聲犬吠,靜得令人心頭發(fā)毛,唯有夜風(fēng)吹過屋檐,發(fā)出嗚嗚的輕響。
毛貴引著王振,徑直走向正廳。他推開沉重的、未曾上漆的楠木大門,熟練地找到壁上的青銅燈盞,用火折子點燃了里面小兒臂粗的牛油大燭。
剎那間,躍動的、橘黃色的火光驅(qū)散了黑暗,映照出足以令任何人瞠目結(jié)舌、乃至窒息的景象。廳內(nèi)沒有尋常人家待客的桌椅擺設(shè),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厚重敦實的檀木架子,如同庫房般整齊排列。架子上分門別類,整齊碼放著一錠錠官鑄的五十兩銀元寶,銀光沉沉,壘砌成一道道矮墻,在燭光下反射著冰冷而單調(diào)的光澤,仿佛一片凝固的銀色雪原。另一側(cè),則是更為耀眼的景象——同樣整齊堆疊的赤金金錠,每一錠都帶著官印,在燭光下流淌著暗啞卻又無比奪目的光芒,厚重而壓抑。墻角處,隨意堆著幾個敞開的樟木大箱,里面是各色未經(jīng)雕琢的寶石原石、殷紅如血的珊瑚樹、龍眼大小的滾盤珍珠,流光溢彩,寶光氤氳,幾乎要灼傷人的眼睛。四面墻上,懸掛著的并非裝飾,而是已經(jīng)精心裝裱的唐宋名家字畫;靠墻的紫檀條案上,隨意擺放著商周時期的青銅爵、鼎、簋等彝器,綠銹斑駁,每一件都沉淀著歲月,價值連城。
空氣里彌漫著金屬的冷冽、檀木的幽香、陳年紙張的霉味以及一絲若有若無的塵土氣息,混合成一種奇特而令人心悸的味道。
王振負(fù)手立于廳中,身形在滿室難以估量的財富映襯下,顯得有些清瘦單薄,但他挺直的脊背如同山岳,紋絲不動。他沉默地掃視著這滿室的輝煌,燭火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lián)u曳不定的陰影,使得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愈發(fā)顯得幽深難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