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通事,您快來看看!這……這玩意兒真的能吃嗎?”
一個年輕的水手,手里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塊黃澄澄、形狀不規則、散發著奇異甜香的東西,跑到正在木骨都束海岸邊臨時集市上記錄風物的馬歡面前,臉上滿是不可思議的神情。旁邊跟著的幾個皮膚黝黑、笑容淳樸的當地孩童,嘰嘰喳喳地比劃著,示意他放進嘴里。
馬歡從一堆描繪著當地奇特獨桅帆船的草稿中抬起頭,推了推眼鏡,接過那物件仔細端詳,又湊近聞了聞,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若我所記不差,此物當是‘酋長’的果干,晾曬后糖分凝聚,故而香甜。我在古里時似曾見過類似的,但色澤香氣略有不同。放心,可食,只是莫要貪多,恐生濕熱。”他轉頭用學會的幾句簡單當地土語,夾雜著手勢向孩子們道謝,孩子們發出一陣歡快的笑聲。
年輕水手這才放心地咬了一小口,眼睛頓時亮了:“嘿!真甜!比咱們的麥芽糖別有風味!”他興奮地又掏出幾枚隨身攜帶的、光潔圓潤的明朝銅錢,想遞給孩子們。孩子們卻連連擺手,指了指水手腰間掛著的一個小巧的、雕刻著簡易花紋的竹制水壺,又指了指那片蔚藍的大海,眼中充滿了渴望。
水手愣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爽快地將那不值錢卻頗費手工的竹筒水壺解下,遞了過去。孩子們如獲至寶,爭相傳看,發出陣陣驚嘆,然后小心翼翼地將那塊果干塞回水手手里,歡笑著跑開了。一場無聲的、跨越語言的以物易物,就在這海灘上自然而然地完成了。
這是永樂十五年(1417年)大明船隊第五次遠航中的一個尋常瞬間。此次航行的主旨,與之前幾次的“宣威”、“懲戒”有所不同,更多是“懷柔”與“護送”。龐大的船隊承載著來自忽魯謨斯、阿丹、木骨都束、麻林地、刺撒(今索馬里一帶)、古里、柯枝等十余個國家的使節及其攜帶的貢品,將他們安全送回故鄉。這是一次鞏固友誼、深化聯系的旅程,少了幾分劍拔弩張,多了幾分平和與探索。
船隊沿著東非海岸線航行,在每個熟悉的港口停靠,都會引起一陣小小的騷動。當地的酋長、長老們早已聽聞或親眼見過這支來自遙遠東方的友好艦隊,他們帶著象牙、龍涎香、沒藥、鴕鳥羽毛、珍貴的豹皮以及各種熱帶水果干前來交換。明軍水手和官員們則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絲綢、瓷器、茶葉、銅錢、鐵器,甚至是一些小巧玲瓏的玉器、漆器。
交易市場就在海灘或港口空地上自發形成,雖語言不通,但比劃手勢、觀察表情、展示貨物,便是最直接的交流語言。一個明軍老火長,用一把鋒利的精鋼小刀,換來了一小袋香氣濃郁的、據說是能夠驅蚊避瘴的奇特樹脂;一個善于女紅的隨軍匠人家屬,用幾方繡著精美花鳥的絲綢手帕,換得了當地婦女串制的、色彩斑斕的貝殼項鏈和鴕鳥蛋殼雕刻的飾品。雙方都對彼此的物品充滿了好奇與贊嘆,這種基于需求和欣賞的交換,遠比任何官方文書更能拉近心與心的距離。
在麻林地,曾經饋贈“麒麟”的酋長再次熱情地接待了鄭和與船隊主要官員。盛宴之后,隨船的王太醫(一位經驗豐富的船隊醫官)與幾位對草藥頗有研究的通事,被當地一位身形干瘦、眼神卻異常明亮的巫醫所吸引。那巫醫的草棚里掛滿了各種風干的根莖、樹葉、奇異的果實和動物骨骼。
通過費信和馬歡半猜半譯的艱難溝通,一場跨越大陸的醫學交流悄然展開。巫醫指著一塊黑色的、帶有濃郁氣味的樹脂(可能是沒藥或乳香),又指了指自己的牙齒,做出痛苦和放松的表情。王太醫仔細觀察,又用小刀刮下一點粉末嗅聞、品嘗(極其謹慎),若有所思:“此物……似有活血止痛、消腫生肌之效?或可用于金瘡與牙疾?”
巫醫又拿出一種干枯的藤蔓,示意搗碎敷在腫脹的關節處。王太醫聯想到《本草綱目》中記載的某些祛風除濕的藥材,雖不同種,但原理或有相通。王太醫則拿出隨身攜帶的銀針,向巫醫演示針灸穴位,解釋其疏通經絡之理;又取出一些研磨好的茯苓、甘草等常見中藥,說明其藥性。那巫醫看得目不轉睛,時而疑惑,時而恍然,用手觸摸著銀針,感受那冰涼的觸感,眼中充滿了對另一種古老醫學體系的敬畏與好奇。
除了官方的交往和市集的交易,更深層次的聯系也在不經意間滋生。船隊在木骨都束附近海域停泊休整時,幾名水手在向導帶領下,深入內陸一條河流淡水補給。他們被河邊一個寧靜的小村落吸引,那里土地肥沃,椰棗樹成林,村民們種植著一些他們從未見過的谷物和塊莖。
村里一位擅長用獨特方法編織堅韌漁網的老者,引起了水手們的興趣。那漁網的結節方式與大明迥異,據說更加耐用。一位名叫陳阿福的年輕水手,來自福建沿海,世代以漁為生,對漁具有著天生的敏感。他連著幾天跑到村里,比劃著向老者學習這種編織技術,并用自己帶來的、更加堅固耐磨的苧麻線作為回報,還教了老者幾種修補漁網的小技巧。
陳阿福被這片陽光充足、資源似乎取之不盡的土地,以及村民們簡單知足的生活所吸引。某天傍晚,他坐在村口高大的猴面包樹下,望著遠處落日照耀下的大明船隊如剪影般矗立在海平面上,心中第一次產生了一個朦朧而大膽的念頭:如果留在這里,憑借自己學到的編織技術和帶來的種子,或許也能開辟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這個念頭讓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卻像一顆種子,悄悄埋在了心底。同行的伙伴中,也有人私下議論,說某個港口有個據說幾年前從“東方大船”上留下的漢人,如今已娶了當地女子,做起了小生意,日子過得似乎不錯……這些零星的消息,如同海面上的浮光掠影,真假難辨,卻為這次相對平和的航行,增添了一抹傳奇的色彩。
鄭和站在“惠康號”的舵樓上,望著海岸線與船隊之間那片忙碌穿梭的小艇,望著落日余暉將海面、沙灘和那些交易的人群都染成一片溫暖的金色。他聽王景弘匯報了此次航行沿途的友好交往情況,也聽馬歡提到了那些有趣的文化碰撞和民間交流。
“此次航行,雖無驚濤駭浪,亦無赫赫戰功,”鄭和緩緩開口,對身旁的王景弘和馬歡說道,“然,以此潤物細無聲之力,播撒友誼與文明之種,其意義,或許不亞于一場勝仗。你看那岸邊,”他指著那些正在與當地人用手勢熱烈交談、交換物品的水手,“語言或有隔閡,然人心之向善、對美好生活之向往,卻是相通的。”
馬歡深以為然,補充道:“大人明鑒。下官記錄各地風土人情,愈發覺得,這四海之外,雖有奇風異俗,然人情物理,本源相通。我中華之絲綢瓷器,彼視為珍寶;彼地之香料藥材,我亦覺新奇。若能常保此海路暢通,使商旅往來,知識互傳,實乃天下蒼生之福。”
王景弘也笑道:“這般平和貿易,倒比打打殺殺讓人舒心。只是不知,那些動了心思,想留下看看的兔崽子們,將來會不會真有人不跟咱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