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份朱筆批紅的敕諭被重重摔在檀木大案上,震得硯臺里的墨汁都蕩了幾圈。
“看看!又是一個!”說話的是司禮監隨堂太監陳蕪,他指著那份敕諭,對著身旁另一位同樣身著青貼里、面色陰沉的太監李順抱怨,“方孝孺!方孝孺!這都過去多久了?陛下怎么還抓著這些建文舊黨不放?誅十族啊!這殺孽……唉!”
李順耷拉著眼皮,用尖細的嗓音慢悠悠道:“陳公公,慎言。陛下雷霆手段,自有圣慮。這些讀書人,骨頭硬,嘴更硬,不殺干凈,難道留著他們整日里寫那些指桑罵槐的詩文,蠱惑人心嗎?”他拿起那份敕諭,小心地拂了拂并不存在的灰塵,“咱們吶,照著批紅辦事就是了,何必操那份閑心。”
“可這也太多了!”陳蕪煩躁地踱了兩步,壓低了聲音,“你是沒看見外面,刑場那邊的血,都快把秦淮河染紅了!這南京城里,誰家還沒個拐著彎的親戚故舊跟那邊沾點邊?再這么殺下去,我怕……”
“你怕什么?”李順抬起眼皮,渾濁的眼里閃過一絲精光,“天塌下來,有陛下頂著。咱們做奴婢的,辦好差事,閉緊嘴巴,比什么都強。”他頓了頓,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角落里一個伏案疾書的背影,“再說了,這司禮監里,如今也不是鐵板一塊,小心隔墻有耳。”
陳蕪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正看到亦失哈低著頭,一絲不茍地整理著另一摞文書,仿佛周遭的對話與他毫無關系。陳蕪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不再多說。
角落里,亦失哈的筆尖在紙上流暢地移動,記錄著無關緊要的檔案摘要,仿佛剛才那番對話,左耳進,右耳便出了。但他的心里,卻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漣漪層層擴散。
陳蕪和李順,是司禮監的老人,也是如今最得用的幾位之一。他們的話,某種程度上代表了宮里一部分“老人”的心態——對持續不斷的清洗感到疲憊和隱憂,但又不敢多言,只求明哲保身。
然而,亦失哈在這些看似尋常的抱怨背后,嗅到了更復雜的氣息。他經手的題本、奏折,看似雜亂,但若串聯起來,卻能拼湊出另一幅圖景:某地士子聚集,酒后狂言被拿下;某位致仕官員家中搜出建文年間的詩文;甚至宮中某個不起眼的內侍,因與某位被誅官員同鄉,便莫名消失了……這些事件零零散散,不成體系,卻像暗夜里的螢火,昭示著水面下的暗流從未停歇。
陛下(朱棣)的刀很快,很利,但根須埋得太深,太雜。斬斷的只是明面上的枝干,地下的脈絡,依舊在黑暗中蜿蜒。
他需要一個盟友,一個不在司禮監,卻能接觸到另一面的人。他想到了范宏。
范宏因金川門之功,被安排進了刑部下屬的提牢廳,雖品級不高,卻是個實權位置,專司管理詔獄囚犯,審訊案犯。那里,是暗流匯聚的漩渦中心。
幾天后,亦失哈借著出宮采買些筆墨紙硯的機會(這是司禮監太監偶爾能得的便利),在城南一家不起眼的茶樓雅間里,見到了范宏。
范宏穿著一身半新不舊的青色官服,身上似乎還帶著詔獄里那股散不去的、混合著霉味和血腥氣的味道。他比在宮里時更黑瘦了些,但眼神里的那股狠勁兒絲毫未減,反而添了幾分刑名老吏的陰沉。
“頭兒,您找我?”范宏坐下,自己拎起茶壺倒了碗粗茶,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抹了把嘴,“這鬼地方,說話便宜。”
亦失哈將一包上好的茶葉推到他面前:“在提牢廳怎么樣?還順手嗎?”
“順手?”范宏咧了咧嘴,露出那口黃牙,“天天跟那些硬骨頭、軟骨頭打交道,有什么順手不順手。不過,倒是開了眼界。”他壓低了聲音,身體前傾,“頭兒,您是不知道,那詔獄里頭,關著的可不光是喊打喊殺的硬漢子。多的是表面上痛哭流涕、悔不當初,背地里卻還做著復辟夢的酸儒!還有那些……哼,墻頭草,為了活命,什么都能攀咬,亂得很!”
“哦?”亦失哈端起茶杯,輕輕吹著浮沫,“都攀咬出些什么新鮮事了?”
“多了去了!”范宏眼神閃爍,“有說某某致仕尚書家里還藏著建文賞賜的玉如意;有說哪個勛貴私下抱怨陛下刻薄寡恩;還有更離譜的,說宮里……宮里也未必干凈!”他最后一句,幾乎是氣音。
亦失哈端著茶杯的手穩如磐石,眼神卻銳利地看向范宏:“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