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負手立于廳中,身形在滿室難以估量的財富映襯下,顯得有些清瘦單薄,但他挺直的脊背如同山岳,紋絲不動。他沉默地掃視著這滿室的輝煌,燭火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lián)u曳不定的陰影,使得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愈發(fā)顯得幽深難測。
毛貴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的每一個細微反應(yīng),連呼吸都放輕了,低聲道:公公,此處僻靜,萬無一失。這還只是京城三處庫房之一。城外西山腳下還有兩處更大的莊子,存放著些占地兒的紫檀家具、大理石屏風(fēng)和整塊的翡翠玉山子。所有入庫物品,奴才都造冊登記,賬目記得清清楚楚,筆筆有蹤,絕無半分遺漏差錯。他的語氣帶著賬房先生般的精確與自豪。
王振沒有立刻回應(yīng),他緩步走到一架壘得齊肩高的銀錠前,停下腳步。他伸出手,那雙手白皙而穩(wěn)定,拿起最上面一錠五十兩的官銀。冰涼的、沉甸甸的觸感立刻從指尖蔓延開來,這重量,他熟悉,這重量,代表著無與倫比的權(quán)力和掌控。他將銀錠在掌心掂了掂,感受著那墜手的份量,隨即又輕輕放回原處,的一聲悶響,在空曠死寂的廳堂內(nèi)孤獨地回蕩,顯得格外突兀。
這些東西,王振終于開口,聲音在巨大而空曠的廳堂里顯得異常清晰、平穩(wěn),甚至帶著一絲冰冷的質(zhì)感,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堆在這暗無天日之處,不過是些冰冷的死物,與路邊的頑石何異?
毛貴眼中精光一閃,如同嗅到獵物氣息的狐貍,立刻接話,語氣變得熱烈而充滿煽動性:公公所言,真是一語中的,洞穿世事!金銀珠玉,不過是底氣,是根基,終究要化作實在的排場,才能彰顯無上威儀,讓天下人望而生敬,望而生畏!奴才這些日子,日夜思量,公公如今地位尊崇,一言九鼎,在宮里雖有值房,終究是皇家之地,諸多不便。何不在家鄉(xiāng)蔚州,起一座配得上公公身份的、像模像樣的府???一來,光耀門楣,讓故鄉(xiāng)那些昔日有眼無珠的父老鄉(xiāng)親看看,公公今日是何等的顯赫尊榮;二來,也算是個退身步,一處別業(yè),將來若得暇榮歸故里,或功成身退,也有個極其體面、舒坦的居所,豈不美哉?
蔚州?王振倏地轉(zhuǎn)過身,目光如兩道冰冷的電光,直射向毛貴,那眼神銳利得似乎要穿透他的皮囊,看清他心底所有的盤算。
是,就是蔚州!毛貴被這目光看得心頭一凜,但隨即涌起更強的興奮,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幾分,公公如今權(quán)傾朝野,什么也不缺了,缺的正是這匹配身份的、實實在在的象征!咱們要么不建,要建,就建一座超越所有宗室王公、勛貴大臣的府邸!要讓它成為京畿之外,天下第一流的宅?。〔徊m公公,奴才已暗中派人重金請了蘇州最負盛名的造園名家繪制圖樣,選址就在蔚州城東那片風(fēng)水寶地,依山傍水,占地……他嘿嘿一笑,臉上露出一種近乎癡迷的憧憬,絕對廣闊,絕對配得上公公的身份!
他湊近幾步,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難掩的、近乎顫抖的興奮,仿佛在描繪一個極樂夢境:用的木料,要暹羅深山里的頂級紫檀、川滇的金絲楠;鋪地的磚,要蘇州御窯特供、敲之有聲的金磚;屋瓦,要專門開窯燒制的琉璃瓦,陽光下流光溢彩;亭臺樓閣,榫卯結(jié)構(gòu),要請香山幫最好的匠人,雕梁畫棟,務(wù)求極盡精巧繁華之能事!要讓所有路過蔚州的人,遠遠望見這座府邸,就知道它的主人,擁有何等的權(quán)勢與財富!要讓那些曾經(jīng)……他意味深長地頓了頓,要讓所有人都看看!
王振靜靜地聽著,臉上肌肉紋絲不動,如同戴著一副精工雕刻的面具,但他那雙深潭般的眸子里,卻仿佛有兩簇幽暗的火焰被悄然點燃,無聲地燃燒起來,映照著滿室的珠光寶氣。他緩緩踱步到窗邊,透過蒙塵的窗紙,望著窗外被高墻圍住的、一片漆黑的庭院,目光似乎穿透了這重重黑暗,跨越了千山萬水,看到了千里之外,那座尚在藍圖之中的、恢弘壯麗、美輪美奐的府邸,正一磚一瓦地拔地而起,傲視著那片生他養(yǎng)他、也曾給過他無盡屈辱的土地。
那將不僅僅是一座宅院,那將是一座豐碑,一個宣言,向整個天下昭示他王振——這個曾經(jīng)屢試不第、受盡白眼、走投無路的窮書生,這個忍常人所不能忍、承受了凈身剜肉之痛才得以踏入宮門的宦官,如今已然站到了何等睥睨眾生、翻云覆雨的高度!
此事,王振緩緩開口,聲音平穩(wěn)依舊,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如同金鐵交鳴般的決斷,就交由你全權(quán)操辦。用度,無需顧慮,就從這里支取。規(guī)模制式……他略一停頓,目光掃過滿室金銀,語氣斬釘截鐵,不必拘泥常例,務(wù)求恢弘壯麗,壓倒群倫。
毛貴心中狂喜如潮水奔涌,知道自己這步棋走得精準無比,深深一躬到底,幾乎將額頭觸到冰冷的金磚地面,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奴才遵命!定不負公公重托,必為公公建一座前無古人、流芳百世的宅??!
王振最后環(huán)視了一眼這寶光四射、幾乎令人窒息的廳堂,眼神復(fù)雜難明,隨即毫不留戀地轉(zhuǎn)身,向門外走去。
走吧。
兩人前一后,悄然離去,那扇厚重的黑漆大門再次無聲合攏,沉重的銅鎖一聲落下,將滿室的財富與剛剛萌芽的、更為龐大驚人的野心,一同牢牢鎖在了這片深沉的、不為人知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