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六年冬,經過近兩年艱難曲折的籌備,第七次下西洋的船隊終于基本就緒。規模雖不及永樂年間的鼎盛,但也有寶船六十余艘,人員近三萬名,顯得更加精干、務實。
臨行前,鄭和做了一件令許多人意外,又似乎在意料之中的事。他奏明朝廷,請旨前往福建泉州。名義上是視察海防,順道祭祀海神,但王景弘等老部下心中明白,鄭公此行,別有深意。
泉州,這座見證了無數海商揚帆起航、也迎接過無數游子歸來的古老港口,對于身為穆斯林的鄭和而言,更有著特殊的意義。在泉州城東的靈山,坐落著傳說中的伊斯蘭先賢“三賢”、“四賢”的圣墓。這里,是無數漂洋過海的穆斯林心中的圣地。
鄭和輕車簡從,來到靈山。他屏退隨從,獨自步入圣墓所在的山院。院內古榕參天,氣氛莊嚴肅穆。他洗凈雙手,整肅衣冠,以最虔誠的穆斯林禮儀,進行了長時間的祈禱。沒有人知道他在真主面前祈求了什么,是航行的順利?是使命的達成?還是……對自身歸宿的某種預感?
祈禱完畢,他命人找來當地最好的石匠。
“在此立一碑,刻上碑文。”他口述,由通事記錄并翻譯成阿拉伯文和中文。
碑文記述了大明皇帝派遣他屢次遠航、撫諭西洋諸國的事跡,頌揚了皇恩浩蕩與真主的庇佑。最后,他特意加上了自己的名諱——“大明國使者鄭和”,以及此行出發的時間。
當石刻的錘鑿聲叮叮當當響起,在寂靜的山林中回蕩時,鄭和靜靜地站在一旁,凝視著那塊逐漸被文字覆蓋的石碑,目光悠遠而深沉。這仿佛不是在記錄功績,更像是一種安排,一種交代,一種對著圣地和歷史的、無聲的告別。王景弘站在不遠處,看著鄭和清瘦而挺直的背影,鼻尖莫名一酸。
完成這一切,鄭和仿佛了卻了一樁重大的心事,神情反而更加沉靜。船隊最終在福建長樂太平港集結,準備揚帆。
宣德六年十二月(1432年初),海風凜冽,但陽光正好。鄭和再次登上了熟悉的寶船舵樓。他身上穿著御賜的麒麟緋袍,外面罩著擋風的披風,花白的須發在風中飄動。他拒絕了旁人攙扶的好意,堅持自己站立在船頭最前方。
王景弘站在他身側,看著這位亦師亦友、相伴大半生的統帥,心中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感慨。眼前的鄭和,不再是當年那個銳氣逼人、躊躇滿志的壯年統帥,歲月和風霜在他臉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跡,但也賦予了他一種如山岳般沉穩、如大海般深邃的氣度。
“鄭公,風向正好,可以啟航了。”王景弘低聲稟報。
鄭和微微頷首,他沒有立刻下令,而是緩緩地、極其認真地環視著眼前這片熟悉的景象:巍峨的青山,繁忙的港口,獵獵作響的大明龍旗,以及身后這支雖不復鼎盛、卻依舊凝聚著他畢生心血的船隊。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時空,回到了幾十年前,他第一次站在這里,心懷憧憬與忐忑,望向未知海洋的那一刻。那時,他心中充滿的是對功業的渴望,是對皇命的忠誠,是對未知世界的好奇。而如今,再次站在這里,心中所感,已截然不同。功名利祿,早已看淡;皇命雖重,卻更添一層對自身使命最終完成的執著。他此行,不僅要撫慰舊港,宣詔古里,抵達忽魯謨斯,似乎更是在追尋某種超越塵世功業的、關乎生命價值與文明交融的終極意義。他要為這持續了近三十年的偉大航程,畫上一個盡可能圓滿的句號。
他深吸一口帶著咸腥氣息的海風,蒼老但依舊清亮的目光投向那無垠的蔚藍深處,那里有他熟悉的航線,也有他未曾抵達的遠方。
“起航——”
他的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沙啞,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艦隊,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與平靜的力量。
巨大的船帆依次升起,吃滿了風,發出飽滿的鼓動聲。錨鏈嘩啦啦收起,龐大的船隊開始緩緩移動,如同一條年邁卻依舊威嚴的巨龍,再次游入浩瀚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