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賜、陳祖生被貶往南京的消息,如同在已漸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塊巨石,激起的漣漪迅速傳遍了朝野。那些原本因西廠罷撤而彈冠相慶的官員們,臉上的笑容尚未完全斂去,便已僵住,轉而化作更深的驚懼與惶惑。
茶館酒肆中,壓低了的議論聲再次響起,只是內容已截然不同。
“聽說了嗎?司禮監的黃公公、陳公公,被貶去守陵了!”
“這才幾天工夫?汪直……不是回御馬監了嗎?怎么還有如此手段?”
“噓!慎言!沒看到這幾日,那些原本跳得歡的御史給事中,都夾起尾巴做人了嗎?連商閣老和項尚書,都稱病不朝了……”
“看來,這天……還是要變啊……”
一種微妙而壓抑的氣氛在北京城的上空凝聚。敏銳的人已經嗅到了空氣中不同尋常的味道,那是權力即將再次傾斜的預兆。
都察院衙門,御史戴縉的值房內,燈火徹夜未熄。他反復踱步,眉頭緊鎖,手中捏著一份已經寫了好幾個版本的奏疏草稿。桌上,還攤開著幾份近日的邸報和小抄,上面零星記載著皇帝近日對一些涉及邊鎮事務的奏本,批閱中流露出對“辦事不力”、“信息遲緩”的不滿。
戴縉是個精于鉆營、善于察言觀色之人。西廠得勢時,他雖未直接投靠,卻也保持著謹慎的距離;西廠被罷,他曾暗自慶幸,甚至想過是否要隨大流,再上幾道無關痛癢的奏本,以示“清流”姿態。但黃賜、陳祖生被貶一事,如同醍醐灌頂,讓他瞬間清醒。
汪直失勢?簡直是笑話!皇帝對他的信任根本未曾動搖!罷撤西廠恐怕只是迫于壓力的暫時退讓!而如今,汪直以雷霆手段反擊,清除宮內異己,這信號再明顯不過——皇帝需要他,而且準備重新啟用他!
風險與機遇并存。戴縉的心臟砰砰直跳。此時若上疏為汪直說話,無疑是火中取栗,會遭到清流唾棄,但一旦賭對,便是從龍之功,前程不可限量!
他猛地停下腳步,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他提起筆,重新鋪開一份奏疏,筆走龍蛇,文思泉涌。這一次,他不再猶豫。
幾乎在同一時間,另一處宅邸內,御史王億也做出了類似的決定。他比戴縉更謹慎些,但在分析了時局,尤其是判斷出皇帝內心對西廠功能的“懷念”后,他也認為這是一次難得的投機機會。他寫的奏疏,言辭甚至比戴縉更為露骨、肉麻。
數日后,兩份來自御史的奏疏,經由通政司,暢通無阻地送到了皇帝的御案前。
戴縉在奏疏中寫道:“夫西廠之設,實陛下圣明獨斷,旨在摘奸發伏,澄清寰宇。汪直公忠體國,不避權貴,先前所辦覃力朋、楊曄等案,剔除奸蠹,震懾不臣,于國于民,功莫大焉!近因小人構陷,暫罷西廠,然中外之望,實深倚之。況今多事之秋,正需此等干才為陛下耳目股肱,豈可因噎廢食?伏乞陛下,洞察秋毫,重啟西廠,復汪直之權,則奸宄震懾,天下幸甚!”
王億的奏疏則更是赤裸裸地吹捧:“汪直之公廉,朝野共知;西廠之效用,事實俱在。前者罷撤,實乃迫于浮議,非陛下本心。今浮議既息,正宜昭雪前冤,復其舊制。有汪直在,則貪官戰栗,宵小潛蹤;無汪直在,則紀綱廢弛,弊端叢生。臣昧死懇請,復立西廠,非為汪直,實為陛下,為社稷也!”
乾清宮暖閣內,朱見深仔細閱讀著這兩份奏疏,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緊抿的嘴角卻微微松弛了一些。
這些天,他確實感到了一些不便。以往那些需要隱秘調查、快速處置的事情,如今交給東廠或是錦衣衛,總覺得效率低下,或者擔心他們與朝臣牽扯過深,走漏風聲。批閱奏章時,也少了那些由西廠直接送來、未經任何修飾的“密報”,讓他對宮外情況的掌握,似乎隔了一層紗。
戴縉、王億的奏疏,恰到好處地說出了他潛意識里的想法,也給了他一個順理成章的臺階。
懷恩侍立在一旁,看著皇帝的神色,心中暗嘆。他知道,一切都已無可挽回。皇帝需要汪直,需要西廠這把過于鋒利,卻也無比好用的刀。至于這把刀會砍傷多少人,會造成多大的后患,在皇帝追求“清凈”和“掌控”的私心下,都已不再重要。
“戴縉、王億……”朱見深放下奏疏,輕輕念叨著這兩個名字,“倒是兩個明白事理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