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給咱家打起精神來!磨蹭什么?!”張永勒住馬韁,對著前方一隊步伐稍緩的士兵厲喝一聲。他手中的馬鞭在空中虛揮,“啪”的一聲脆響,驚得那幾名士兵猛地挺直腰背,加快了腳步。
楊一清在旁看著,抬手捋了捋胡須,驅馬湊近半步:“張公公,將士們連日趕路,已有些疲憊,不妨讓前隊先扎營,后隊稍作休整再跟上。”
張永面色沉郁,瞥了眼天邊西斜的日頭,終是點了點頭:“傳我令,前隊在河谷地帶擇地扎營,后隊休整半個時辰,務必在酉時前完成安營,不得有誤!”
“得令!”身旁的親兵立刻應聲,撥轉馬頭,朝著隊伍前方疾馳而去,沿途高聲傳達命令。
旌旗獵獵,在晚風中舒展,映著殘陽的余暉,泛出一層暗紅。新任提督軍務楊一清與監(jiān)軍太監(jiān)張永,并轡而行,身后是綿延數里的京營與邊鎮(zhèn)精銳。隊伍沉默地行進,只聞馬蹄踏碎黃土的悶響,夾雜著甲胄摩擦的鏗鏘聲,在空曠的荒原上回蕩。
離京已有五日,這一路,兩人除了必要的軍務對答,幾乎再無多余話語。張永總是眉頭緊鎖,面色沉郁,目光時常越過前方的隊伍,落在遠方灰蒙蒙的天際,不知在盤算些什么。楊一清則一如既往地沉穩(wěn),腰板挺得筆直,目光掃過沿途的士兵與地形,偶爾看向張永的眼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度,像是在掂量一塊未曾雕琢的璞玉。
這日傍晚,大軍終于在一處河谷扎下營寨。炊煙裊裊升起,士兵們各司其職,有的搭建帳篷,有的埋鍋造飯,有的擦拭兵器,營寨里漸漸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吆喝聲與器物碰撞聲,倒也顯出幾分生氣。
楊一清處理完手頭的軍務,對身旁的親兵道:“去請張公公過來,說老夫邀他一同巡視營防。”
親兵領命而去,不多時,便引著張永過來了。兩人各自翻身上馬,沿著營寨的圍欄緩緩而行。楊一清一邊走,一邊指點著各處:“張公公你看,這河谷兩側地勢較高,可派兩隊哨兵駐守,以防叛軍夜襲;糧草營要設在中軍左側,派精銳護衛(wèi),確保萬無一失。”
張永點點頭,語氣平淡:“楊公部署周密,就按你說的辦。”
兩人信馬由韁,不知不覺間,漸漸遠離了喧囂的營寨,來到一處僻靜的高坡上。夕陽正緩緩落下,將兩人的影子拉得極長,投在荒蕪的坡地上,與滿地的枯草融為一體。
“張公公,”楊一清率先打破沉默,聲音平和,卻像一把鋒利的匕首,直刺核心,“安化之亂,其檄文所言‘清君側’,公公在京中,應比老夫更知其鋒芒所向。”
張永的身體幾不可察地一僵,握著韁繩的手指微微收緊。他沒有回頭,依舊望著遠方天際那片絢爛的晚霞,聲音帶著一絲刻意的淡漠:“楊公何意?逆賊構陷之詞,無稽之談,何必掛懷。”
楊一清驅馬靠近一步,兩人的坐騎幾乎并肩而立。他側過頭,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清晰:“檄文是構陷,然邊關將士怨聲載道,朝中百官道路以目,公公身處其中,豈無感觸?劉瑾不倒,此亂雖平,他日必有更烈之禍!到那時,不僅是天下蒼生遭殃,公公與你那些‘兄弟’,恐怕也難有善終。”
“楊公!”張永猛地轉過頭,眼中閃過一絲驚怒,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掙扎,“此話……此話休要再提!你我奉旨平叛,當以軍事為重,豈能在此妄議朝政,挑撥離間?”
楊一清不再言語。他勒住馬韁,翻身跳下馬背,動作沉穩(wěn)利落,絲毫不見老態(tài)。他彎腰,隨手從地上撿起一根干枯的樹枝,掂量了一下。就在這黃土坡上,夕陽余暉的籠罩下,他緩緩地,在松軟的泥地上,一筆一劃地寫下了一個清晰的“瑾”字。
寫完,他直起身,丟掉手中的樹枝,抬起眼,目光如炬,緊緊盯著張永,仿佛要看透他所有的偽裝。
張永坐在馬背上,低頭看著那個“瑾”字,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嘴唇翕動著,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半點聲音。他的手緊緊攥著韁繩,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微微泛白。
腦海中,那些被刻意壓抑的記憶瞬間翻涌而來——慶功宴后,那份被輕描淡寫的敘功奏折,劉瑾那句“何必爭這一時長短”的敷衍;谷大用在豹房被當眾折辱,他的心腹被廷杖時那凄厲的哭喊;馬永成賭場被查抄,在“八虎”聚議時汗出如漿的模樣;還有劉瑾那雙日益猜忌、冰冷無情的眼睛,以及他手中那本讓人聞風喪膽的《百官陰事錄》。
是啊,劉瑾早已不是當年那個在東宮與他們相互扶持的大哥了。如今的他,權傾朝野,心狠手辣,對他們這些“兄弟”尚且如此猜忌打壓,他日一旦失去利用價值,等待他們的,恐怕只有死路一條。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有晚風吹過荒草的簌簌聲,在空曠的高坡上回蕩。
良久,楊一清見張永依舊沉默,只是臉色變幻不定,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他再次俯身,撿起那根枯枝,沒有抹去那個“瑾”字,而是在其上方,重重地、清晰地,覆蓋著寫下了另一個字——“永”。
“永”字疊在“瑾”字之上,兩個字糾纏在一起,仿佛預示著兩人命運的牽絆與對決。
張永的瞳孔驟然收縮,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這一個“永”字,像一把重錘,徹底擊碎了他所有的偽裝和僥幸。他猛地明白了,楊一清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看穿了他對劉瑾的不滿與恐懼。劉瑾的屠刀,早已懸在了他們這些“兄弟”的頭上,今日不反,他日必遭其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