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擅長的,就是“硬語盤空”——用那些帶著“狠勁”的字,把抽象的情感變成具體的、扎人的意象。你看他的詩里,全是“死”“剪”“燒”“鎖”這類字眼,不是溫柔的“花謝”“葉落”,是帶著破壞性的、冷冰冰的動作,像一把錘子,一下一下砸在你心上。
第106章孟郊苦吟者在荊棘里煉出的詩刀
《峽哀》里的“樹根鎖枯棺,孤骨裊裊懸”,光是讀著,就覺得后背發涼。三峽的懸崖上,樹根像一條條粗硬的繩子,死死地“鎖”著一口枯爛的棺材,棺材里的孤骨,在風里“裊裊懸”著——不是“掛著”,是“懸”,懸在半空,不上不下,連死都不得安寧。
“鎖”字多狠?把樹根寫成了枷鎖,把大自然寫成了冷酷的獄卒,沒有一點溫情;“懸”字多冷?把孤骨的凄涼寫得淋漓盡致,連風都帶著寒意,吹得骨頭晃來晃去,像在訴說無人知曉的苦難。
還有《秋懷》里的“老蟲干鐵鳴,驚獸孤玉咆”,他寫秋天的蟲子叫,不是“唧唧復唧唧”,是“干鐵鳴”——像生了銹的鐵在摩擦,又干又硬,刺耳得很;寫受驚的野獸叫,不是“嗷嗷”,是“孤玉咆”——像一塊孤獨的玉在咆哮,又冷又脆,帶著絕望的勁兒。
他連寫聲音,都不用柔軟的詞,非要用“鐵”“玉”這種硬邦邦的東西來比喻,把秋天的蕭瑟,寫成了一場冷冰冰的金屬碰撞,沒有一點暖意。
孟郊的語言實驗,還不止于用字,更在于他對“句法”的革新。唐朝的五言詩,大多是“二三一”或“二三”的節奏,比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讀起來順口,符合人的語言習慣。
孟郊非要打破這種常規,用“上一下四”的句式,把一個字單獨拎出來,后面跟四個字,像一根硬骨頭,卡在節奏里,讀起來拗口,卻帶著一股拗折的力度,像他的人一樣,不迎合,不妥協。
《懷南岳隱士》里的“藏千尋布水,出十八高僧”,就是典型的“上一下四”。“藏”字單獨開頭,后面跟“千尋布水”——把“藏”這個動作,強調到了極致,仿佛南岳的瀑布(布水)不是自然形成的,是有人特意把它“藏”在山里,藏得很深,深到有“千尋”;“出”字也是一樣,單獨拎出來,后面跟“十八高僧”,仿佛這些高僧不是住在山里,是從山里“出”來的,帶著一股從石頭縫里鉆出來的勁兒。
這種句式,讀起來不像詩,倒像古文,硬邦邦的,沒有一點流暢感,可就是這種“不流暢”,才顯出它的力量。你想,孟郊一輩子都在跟命運較勁,考了三次才中舉,當了官又被罰俸,辭官后窮得靠朋友接濟,他的人生就是“拗”的,所以他的詩也得“拗”——句法上的拗折,正好對應了他人生的拗折,每一個不順暢的節奏,都是他對命運的反抗,帶著一股不服輸的硬氣。
還有《送淡公》里的“銅斗飲江酒,手拍銅斗歌”,雖然不是“上一下四”,但節奏也很特別。“銅斗”兩個字重復出現,“飲江酒”“拍銅斗歌”,動作一個接一個,又硬又快,像一個糙漢子,拿著銅斗喝酒,一邊喝一邊拍著銅斗唱歌,沒有一點文人的斯文,全是底層人的豪爽和悲壯。這種節奏,不是為了標新立異,是為了貼合內容——只有這樣硬邦邦的節奏,才能寫出那種不管不顧的悲壯,寫出寒士骨子里的那點硬氣。
很多人說孟郊的詩“太苦”“太硬”,不像唐詩該有的樣子。可他們忘了,孟郊不是為了“寫唐詩”而寫詩,他是為了“活著”而寫詩——他的詩,是他在孤貧里的呼吸,是他在科舉里的掙扎,是他在底層看到的真相。他的“苦吟”,不是刻意追求“語不驚人死不休”,是因為他的生活里沒有“風花雪月”,只有“冷露滴夢”“峭風梳骨”,他只能用最狠的字,寫最真的苦;他的“冷峻美學”,也不是故意裝出來的高冷,是因為他見過太多苦難,知道同情沒用,抱怨沒用,用冷冰冰的文字,把真相擺出來,讓你看見,讓你疼。
就像他晚年在洛陽,窮得買不起紙,就把詩寫在樹皮上、石頭上。有個朋友去看他,見他蹲在院子里,用樹枝在石頭上寫“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手指凍得通紅,卻笑得很溫柔。朋友問他“寫這些苦詩,不累嗎?”孟郊搖搖頭,說“詩不苦,人苦。把苦寫出來,心里就不苦了”。
是啊,他的詩是苦的,苦里藏著真——對母親的真,對百姓的真,對自己的真。他不像那些“才子詩人”,把詩寫得花團錦簇,卻離生活十萬八千里;他的詩,就像嵩山的野草,長在石縫里,被風吹,被霜打,卻活得倔強,長得精神。
后來,賈島學他的“苦吟”,成了“郊寒島瘦”里的“島瘦”;再后來,元好問說他“東野窮愁死不休,高天厚地一詩囚”——說他是“詩囚”,可他哪里是被詩囚禁?他是用詩做了一把鑰匙,打開了底層寒士的心扉,也打開了唐詩的另一扇門——原來詩不止可以寫繁華,還可以寫苦難;不止可以寫溫柔,還可以寫冷峻;不止可以為權貴歌唱,還可以為百姓吶喊。
如今,一千多年過去了,長安的繁華早就散了,洛陽的破屋也早就沒了,可孟郊的詩還在——“冷露滴夢破”的疼,“霜吹破四壁”的苦,“慈母手中線”的暖,還在我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