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鬼才的錦囊:李賀詩里的煉金爐
有次他看見河邊的蘆葦叢里,一只白鷺飛起來,翅膀拍打著水面,濺起的水珠落在蘆葦葉上,像碎銀子。他趕緊勒住驢繩,從錦囊里掏出紙筆,趴在驢背上就寫:
“白翎金竿雨中盡,直余三脊殘狼牙”。
寫完后,他把紙折好塞進(jìn)錦囊,拍了拍驢的脖子:“好伙計(jì),多虧你停得快。”
這錦囊是他的寶貝,不管走到哪都帶著。有時(shí)候在田埂上看見農(nóng)民彎腰插秧,汗水滴在泥土里,他會(huì)停下來寫;有時(shí)候在山路上聽見樵夫唱山歌,調(diào)子蒼涼得像風(fēng)吹過山谷,他也會(huì)停下來寫。遇到實(shí)在想不出來的句子,他就騎著驢在原地打轉(zhuǎn),嘴里反復(fù)念叨著,直到那個(gè)詞、那句詩,像熟透的果子一樣,“咚”地掉進(jìn)心里。
每次回到家,他第一件事就是把錦囊里的紙倒出來,攤在桌上。那些紙上有的只寫了半句,有的畫著奇怪的符號,還有的沾著泥土和草葉。他娘端著飯進(jìn)來,看見桌上攤得滿當(dāng)當(dāng)?shù)模偸侨滩蛔@氣:“是兒要當(dāng)嘔出心乃已爾!”李賀顧不上吃飯,研好墨,就著油燈的光,把那些零散的句子串起來,像把碎珠子穿成項(xiàng)鏈。
有一回,他為了一句“雄雞一聲天下白”,琢磨了整整三天。白天騎驢在村里轉(zhuǎn),聽見雞叫就停下來發(fā)呆;晚上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嘴里反復(fù)念叨著“天下白”“天下白”。第四天清晨,他被雞叫驚醒,突然從床上跳起來,沖到桌邊寫下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雞一聲天下白”,
寫完后,他累得趴在桌上睡著了,手里還攥著筆,嘴角卻帶著笑。
他的母親看著兒子日漸消瘦的臉,看著他咳嗽時(shí)捂嘴的手帕上沾著的血絲,心里像被針扎一樣疼。有次她偷偷打開李賀的錦囊,看見里面的紙都快堆成山了,每張紙上都寫滿了密密麻麻的字,有的字被淚水暈開,有的字被修改得看不清原來的模樣。她捧著那些紙,眼淚掉在“嘔心”兩個(gè)字上,把墨跡泡成了一片黑。
道教的翅膀:在仙境與人間之間飛翔
元和三年的夏天,李賀去了王屋山的支脈玉陽山。山上的道觀里,道士們在煉丹,爐子里的硫磺味飄得很遠(yuǎn),青煙繚繞著,像把整座山都裹進(jìn)了仙境。他跟著道士們學(xué)畫符,看他們用朱砂在黃紙上畫奇怪的符號,聽他們講“赤虬駕云”“王母賜藥”的故事,這些東西像種子,落在他心里,很快就發(fā)了芽。
從玉陽山回來后,他的詩里多了些仙氣。他寫“赤虬停露水草冷,鮫珠落盤蓮葉卷”,把傳說中的赤虬和鮫珠,都搬進(jìn)了詩里;他寫“秦妃卷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讓秦朝的妃子和青鳳,在他的詩里過著不食人間煙火的日子。可他從來不是單純寫仙境,他要的是借仙境的酒杯,澆人間的塊壘。
就像那首《金銅仙人辭漢歌》,是他在長安看到漢武帝的金銅仙人被拆走時(shí)寫的。那天他站在宮墻下,看著工匠們用繩子綁著金銅仙人的手腳,仙人臉上的銅綠被風(fēng)吹得簌簌往下掉,像在掉眼淚。他想起玉陽山道士說的“萬物有靈”,想起自己“唐諸王孫”的身份,想起科舉失利的委屈,心里像被堵住了。
回到客棧,他鋪開紙,筆尖蘸著墨,卻遲遲不敢落下。直到窗外的月亮升起來,灑在桌上的硯臺上,他才寫下第一句:
“茂陵劉郎秋風(fēng)客,夜聞馬嘶曉無跡”。
他把漢武帝寫成“秋風(fēng)客”,把金銅仙人寫成“攜盤獨(dú)出月荒涼”的孤獨(dú)者,最后那句
“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既是寫仙人的離別,也是寫自己的漂泊,寫王朝的興衰,寫所有抓不住的永恒。
有人說他的詩里全是“鬼氣”,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些鬼氣里藏著的,是對人間的愛。就像他在玉陽山看見的云海,看著像仙境,可云下面,還是昌谷的炊煙,還是娘熬的粟米粥,還是那些讓他歡喜讓他疼的人間煙火。他把道教的想象當(dāng)成翅膀,飛過高山,飛過云海,可最終,還是要落回人間的泥土里,因?yàn)槟抢镉兴獙懙脑姡兴獓I出的心。
二十七歲那年,他把裝滿詩稿的錦囊交給沈子明時(shí),虛弱得連話都說不清了。沈子明打開錦囊,看見里面除了詩稿,還有一片干枯的杜鵑花瓣,那是他十七歲在玉陽山摘的,花瓣上還沾著當(dāng)年的墨點(diǎn)。沈子明知道,這片花瓣里,藏著李賀一輩子的詩心,藏著那個(gè)騎驢覓句的少年,藏著那個(gè)把人間煙火熬成詩的鬼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