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孤城萬仞山。”紅桃的聲音往下沉了沉,帶著點沉甸甸的分量。那老兵的手開始微微發抖,酒碗里的酒晃出了幾滴,落在桌面上,暈開一小片濕痕。他想起自己在涼州城守了十年,每天都能看見那座“孤城”立在萬仞山中,風裹著沙粒打在城墻上,發出“嗚嗚”的聲響,夜里躺在軍帳里,總能聽見遠處的胡笳聲,心里頭,全是對家鄉的念想。
第104章旗亭賭詩:盛唐雪夜的詩酒風流
“羌笛何須怨楊柳——”紅桃的聲音轉了個彎,像是羌笛真的在耳邊吹起,帶著點哀怨,卻又透著股韌勁。王之渙想起在河西走廊遇到的一個年輕士兵,那士兵手里攥著塊繡著楊柳的帕子,說是他娘臨走前繡的,“娘說,看見楊柳,就像看見她了”。那士兵說這話時,眼里閃著光,可語氣里的思念,卻讓人心頭發酸。
“春風不度玉門關。”最后一句,紅桃的聲音輕輕落下,帶著點嘆息,卻又無比堅定。老兵再也忍不住,用袖子抹了把眼睛,嘴里喃喃自語:“是啊,春風吹不到玉門關,可咱們守在那兒,家里的春風就能吹得暖……”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王之渙耳中。王之渙心里一動,端起酒盞,對著老兵的方向,遙遙敬了一杯——這詩,他寫的就是這些戍邊的將士,如今有人能懂,便是最好的慰藉。
一曲唱完,滿座寂靜了片刻,隨即爆發出雷鳴般的叫好聲。紅桃抱著琵琶,微微欠身,臉上帶著點羞澀的笑意。王之渙“啪”地放下酒杯,指著眼眶微紅的紅桃,對高適和王昌齡揚了揚下巴:“瞧見沒?我就說她唱得最好!這‘春風不度玉門關’,比我說的還透徹!”
高適這會兒也服了,他端著酒壺,起身走到王之渙身邊,非要給他滿上一杯:“服了服了,子渙,你這詩寫得絕,紅桃姑娘唱得更絕!聽著她唱,我都想起薊北的雪了——那會兒我在軍帳里,聽老兵說玉門關的事,就跟詩里寫的一模一樣,只是我沒你那筆力,寫不出那樣的句子。”
王昌齡也走了過來,手里拿著剛寫的詩稿,笑著說:“你這詩,就像這洛陽的雪,看著素凈,里頭藏著大天地。‘黃河遠上白云間’,七個字就把河西的壯闊寫盡了;‘春風不度玉門關’,一句頂別人十句,既有將士的苦,又有他們的剛,這才是盛唐的詩啊!”
王之渙接過酒杯,和兩人碰了一下,酒液濺在杯沿,順著外壁滑下來,滴在桌面上。他剛要喝,就看見紅桃端著個小小的酒盞,怯生生地走了過來。她手里的酒盞是白瓷的,上面畫著幾枝楊柳,和她琵琶上的同心結,正好是一個樣式。
“小女子紅桃,見過王先生、高先生、王先生。”紅桃對著三人福了福身,聲音比剛才唱歌時更輕了些,“方才不知三位先生在此,多有失禮。您這《涼州詞》,是小女子最愛唱的詩——每次唱,都覺得像是看見了玉門關的山,黃河的水,還有那些守邊的將士。”
王之渙放下酒杯,仔細打量著紅桃——這姑娘的眼睛很亮,像是盛著星光,說起《涼州詞》時,眼里滿是真誠。他笑了笑,接過紅桃手里的酒盞:“姑娘不必多禮,你唱得極好,把我詩里沒說出來的意思,都唱出來了。我寫這詩時,就在想,若是有人能懂里頭的將士,這詩就算沒白寫。”
紅桃聽了,眼睛更亮了,她抿了抿唇,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王先生,小女子的兄長,也在玉門關戍邊,去年他托人捎信回來,說在那邊關,將士們都愛唱您的《涼州詞》,說這詩寫的就是他們的日子……”說到這兒,她的聲音有點哽咽,“我每次唱這首詩,就覺得離兄長更近了些。”
王之渙心里一暖,他抬手,輕輕拍了拍紅桃的肩膀——這姑娘的肩膀很薄,穿著紅衣,像一朵雪中的紅梅。“你兄長是好樣的,”王之渙的聲音很溫和,“有他們守著玉門關,咱們洛陽的雪,才能下得這么安穩,咱們才能在這兒喝酒聽詩。”
高適和王昌齡也跟著點頭,高適還從懷里掏出一小塊銀子,遞給紅桃:“姑娘,這點銀子,你拿著買些暖爐的炭,你唱得好,該賞。”
紅桃連忙擺手,說什么也不肯收:“先生們能喜歡小女子的演唱,就是對小女子最大的賞賜了,銀子萬萬不能收。”她說完,又對著三人福了福身,抱著琵琶,腳步輕快地退了下去,走到回廊盡頭時,還回頭對著三人笑了笑,紅綢在雪光里,像一團跳動的火焰。
那天的雪,下到暮色四合才停。旗亭里的歌聲,卻飄了整整一個下午——后來,綠衣歌女又唱了王昌齡的《出塞》,黃裙歌女唱了高適的《薊門行五首》,紅桃則應食客們的要求,把《涼州詞》唱了三遍,每一遍都有不同的味道,第一遍蒼涼,第二遍悲壯,第三遍卻多了幾分溫暖,像是春風真的吹到了玉門關。
臨近打烊時,三人起身告辭。張老三送他們到門口,手里還提著一壺新豐酒:“三位先生慢走,這壺酒是小的一點心意,下次來,小的再給您做醬羊肉。”
王之渙接過酒壺,對張老三笑了笑:“多謝張老板,下次來,還聽紅桃姑娘唱詩。”
走出旗亭,雪地里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踩在上面“咯吱”作響。月亮從云層里鉆了出來,灑下清輝,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長。高適走在最前面,嘴里還哼著《涼州詞》的調子,時不時停下來,對著月亮比劃幾下,像是在琢磨詩句。
王昌齡手里拿著紙筆,一邊走,一邊往紙上寫著什么,偶爾還停下來,和王之渙討論幾句。王之渙則提著酒壺,慢悠悠地走在后面,看著眼前的雪景,聽著身邊兩人的談笑,心里覺得格外踏實——這就是盛唐的冬夜,有雪,有酒,有詩,有知己,還有一群懂詩的人,把山河的壯闊、將士的赤誠,都唱進了歌里。
多年后,王昌齡被貶江寧,在一個雪夜,他想起了開元二十七年洛陽旗亭的那場賭詩,提筆給高適寫了一封信:“昔年洛陽雪夜,旗亭賭詩,子渙之《涼州詞》,紅桃姑娘之歌,至今歷歷在目。子渙之詩,如黃河奔涌,如高山矗立,自帶盛唐氣象;紅桃姑娘之歌,如春風拂柳,如羌笛悠揚,直抵人心。那日之雪,那日之酒,那日之詩,當為平生第一快事。”
而那首被紅桃姑娘反復傳唱的《涼州詞》,就像一粒帶著盛唐氣息的種子,從洛陽的旗亭出發,飄到了長安的宮廷——楊貴妃曾讓樂師把這首詩譜成新曲,在宴會上反復演奏;飄到了河西的邊塞——戍邊將士們把這首詩刻在玉門關的城墻上,每當換崗時,就齊聲吟誦;飄到了江南的水鄉——采蓮的姑娘們把這首詩唱進了采蓮曲里,伴著蓮舟的搖曳,傳遍了秦淮河畔。
千百年后,當人們再唱起“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時,依然能想起那個雪夜的洛陽旗亭,想起三個文人的賭約,想起那個唱詩的紅衣姑娘,想起那個山河壯闊、詩酒風流的盛唐——那是中國歷史上最璀璨的時代,而旗亭賭詩的故事,就像一顆明珠,鑲嵌在盛唐的畫卷里,永遠閃耀著溫暖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