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回答他。窗外的雪,無聲無息地落著,落在窗欞上,融化成水,像在哭泣。
崔氏下葬那天,長安下了場大雪,把整個長安城都蓋白了。王維穿著孝服,站在墓前,手里攥著那個雙鯉錦囊,里面的紅豆硌得他手心疼。他看著墓碑上“河東王氏婦崔氏之墓”幾個字,想起他們成婚那天,她笑著說“以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現在,一家人,就剩他一個了。
從那以后,王維像變了個人。以前愛笑的他,再也沒怎么笑過;以前愛彈的《霓裳羽衣曲》,再也沒碰過——那是崔九娘最愛聽的曲子,他說過“自卿別后,不作霓裳羽衣曲”,刻在竹簡上,放在書房最顯眼的地方。
每年上元節,別家都張燈結彩,王維卻只在案頭點上一盞燈,再點上蘇合香——那是崔九娘最愛的香,以前她總說“這香暖,冬天點著不冷”。香霧裊裊升起,他就坐在案前,拿出《雙鶴聽琴圖》,一遍遍地擦,擦得畫紙都快起毛了。
有回下人進來送茶,看見他對著畫發呆,眼淚落在畫紙上,把鶴的羽毛暈開了一小塊,他連忙用袖子擦,卻越擦越花,最后蹲在地上,像個孩子似的哭了。
過了幾年,王維把母親接到輞川隱居。那里有山有水,跟長安的熱鬧不一樣,安靜得能聽見風吹過竹林的聲音。
他在院里種了棵紅豆樹,是從曲江移栽來的,每年秋天,紅豆落下來,他就撿起來,放進那個雙鯉錦囊里——里面的紅豆越來越多,錦囊也越來越沉,像裝著他這一輩子的思念。
有回裴迪來輞川看他,兩人沿著輞川河散步。裴迪指著河邊的柳樹說:“摩詰,這柳樹長得好,春天來的時候,肯定特別好看?!?/p>
王維看著柳樹,卻想起崔九娘當年在長安院里種的柳樹,春天的時候,柳絲垂下來,她總愛站在樹下,伸手去夠那些枝條。“以前九娘也喜歡柳樹,”他輕聲說,“她說柳絲軟,像姑娘的頭發。”
裴迪沒說話,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紅豆樹下,王維撿起一顆落在地上的紅豆,遞給裴迪:“你看,這紅豆,還是她當年教我認的?!?/p>
裴迪接過紅豆,紅得像血,攥在手里,沉甸甸的。他知道,王維這心里,始終裝著崔九娘,誰也代替不了。
有一回,王維得了場重病,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間,聽見外面傳來琵琶聲,彈的是《郁輪袍》。他一下子坐起來,以為是崔九娘回來了,掙扎著要下床,嘴里喊著“九娘,是你嗎?”
下人連忙扶住他:“老爺,是隔壁的姑娘在彈琵琶,不是夫人……”
王維的眼里的光一點點暗下去。他靠在床頭,看著窗外的紅豆樹,輕聲說:“我想她了……”
那天晚上,他讓下人把《雙鶴聽琴圖》掛在床頭,又把那個雙鯉錦囊放在枕邊。他摸著錦囊上的鯉魚,想起崔九娘縫錦囊時的樣子,手指在針腳處輕輕劃過——那時候她的手指還很細,繡鯉魚的時候,總愛皺著眉頭,生怕繡錯了一針。
“九娘,我等不了多久了,”他輕聲說,“等我走了,就把這幅畫和這個錦囊跟我一起埋了,到時候,咱們就能再見面了?!?/p>
開元二十九年,王維七十一歲。臨終前,他讓下人把那個雙鯉錦囊拿來,拿在手里,眼睛盯著《雙鶴聽琴圖》,嘴角帶著點笑。“阿鸞……阿鶴……”他輕聲念著,像是在叫孩子的名字,又像是在叫崔九娘。
下人湊過去,聽見他最后說的一句話是:“九娘,我來陪你了……”
后來,有人在王維的墓室里發現了一幅壁畫,畫的是個執卷的侍女,眉眼彎彎,跟崔氏墓里出土的陶俑長得一樣。還有人在他的書箱里找到了那個雙鯉錦囊,里面裝滿了紅豆,顆顆飽滿,紅得像血。
世人都叫他“詩佛”,說他看透了生死,活得超脫??芍挥心切┮娺^他對著紅豆樹發呆、對著《雙鶴聽琴圖流淚的人知道,他這輩子,從來都沒什么超脫。
他不過是守著一個人的回憶,在孤獨里走了三十年,從青絲走到白發,從長安走到輞川,最后,終于能回到那個人身邊。
就像他寫的那首《相思》: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p>
世人都以為這是寫給友人的,只有他知道,這是他寫給崔九娘的情書——那幾顆紅豆,他采了一輩子,也思念了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