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鏡湖歸客:賀知章最后一場盛唐宴
唐天寶三載(公元744年)初春,長安的柳絲剛抽芽,大明宮紫宸殿的朝會卻比往常多了幾分滯重之感。85歲的秘書監賀知章拄著檀木杖,鬢發如雪沾在頷下,躬身時朝服的褶皺里落了片去年的梧桐葉——那是他昨夜整理書閣時,從《昭明文選》的夾頁里抖落的。
“臣賀知章,叩請陛下,許臣致仕歸鄉,為道士。”他的聲音不算洪亮,卻像滴在銅鑒里的清水,在寂靜的殿內蕩開細紋。
御座上的唐玄宗李隆基擱下手中的玉圭,目光掃過階下這位從武則天朝就入仕的老臣。賀知章身著朝服,腰間的金魚袋卻擦得锃亮——那是他36歲中狀元時,武后親賜的物件,陪了他近五十年。“季真,”玄宗的聲音帶著惋惜,“你掌秘閣典籍十余年,朕的《開元禮》還需你參校,何必要走?”
賀知章抬起頭,眼角的皺紋擠成了溝壑,卻笑得通透:“陛下,臣的眼睛快看不清竹簡上的字了,心里還記著越州鏡湖的春波。臣想回去,看門前的柳樹發新芽,聽鄉鄰說吳越話。”
殿外飄進一陣風,卷著柳花落在賀知章的肩頭。玄宗望著那點白,想起二十年前,賀知章陪他在興慶宮賞牡丹,也是這樣落了滿身花,還笑著說“花惜人老,人惜花嬌”。那時的賀知章雖已花甲,卻還能提筆寫狂草,墨汁濺在宣紙上,像極了他酒后的意氣。
“準了。”玄宗的聲音軟下來,“你既想做道士,朕便賜你道號‘四明狂客’。你在長安的宅第,就改作千秋觀,留著供道士修行。”他頓了頓,又補了句,“朕再賜你御馬十匹,錦緞百匹,還讓太子率百官送你到長樂坡。”
賀知章趴在地上叩首,額頭碰到青磚時,竟覺得比秘閣的竹簡還暖。他想起年輕時初到長安,在平康坊的酒肆里喝悶酒,總怕這浙江來的舉子,融不進長安的繁華。如今要走了,才發現長安早已把他的半生,釀成了一壺醇酒。
離京前一日,賀知章沒去赴百官的餞別宴,反倒揣著那個磨得發亮的金龜,去了平康坊的“醉仙樓”。樓里的伙計還認得他,笑著迎上來:“賀秘監,您可有陣子沒來了,要不要還坐靠窗的老位置?”
“要,再溫一壺新豐酒。”賀知章坐下,手撫摸著腰間的金龜——這是他官至秘書監時,玄宗賜的三品配飾,金殼里藏著小龜,走動時會發出細碎的響聲。他想起天寶元年的那個秋夜,也是在這個位置,他第一次見到李白。
那時李白剛從蜀地來長安,穿著粗布袍,卻敢在酒肆里高唱“天生我材必有用”。賀知章聽著新鮮,挨過去遞了杯酒:“小兄弟,你這詩里有仙氣啊。”
李白仰頭喝了酒,眼睛亮得像蜀地的星:“老丈,我叫李白,字太白。我覺得您的氣度,倒像極了傳說中的仙人。”
賀知章被逗笑了,指著李白的詩稿:“你這‘黃河之水天上來’,寫的是氣魄;我讀著,倒覺得你是從天上貶下來的——你是謫仙人啊!”那天夜里,兩人喝得酩酊大醉,賀知章付賬時才發現沒帶錢,干脆解下腰間的金龜遞給伙計:“這個,抵酒錢夠不夠?”
伙計嚇得臉都白了:“賀秘監,這金龜是陛下賜的,小的可不敢收!”
“怕什么?”賀知章拍著桌子笑,“酒是仙釀,龜是俗物,用俗物換仙釀,值!”
后來這事傳到玄宗耳朵里,皇帝也沒生氣,反倒笑著說:“賀季真狂得可愛,李白仙得有趣,倒像是一對活寶。”
如今賀知章坐在老位置上,酒杯里的酒晃著光,卻沒見著那個白衣仗劍的身影。他問伙計:“近來可有個叫李白的蜀人來喝酒?”
伙計搖了搖頭:“李公子去年就走了,說是去游梁宋了。他走前還留了首詩給您,說等您有空了,要陪您去越州看鏡湖。”
賀知章的手頓了頓,酒液灑在衣襟上,涼得像鏡湖的水。他想起去年冬天,李白來秘閣找他,抱著一壇酒,說要給他看新作的《蜀道難》。兩人在書堆里喝酒,李白讀得聲振屋瓦,賀知章聽得拍案叫絕,順手拿過一張廢紙,提筆就寫狂草。墨汁順著筆尖流下來,在紙上拖出長長的線,像蜀道上的棧道,又像鏡湖上的波浪。
“太白,”賀知章當時指著字,“等我歸了鄉,就把這字刻在鏡湖邊的石頭上,讓往來的人都知道,長安有個李白,寫得一手好詩。”
李白笑得眼睛瞇成了縫:“那我就等著,等賀監歸了鄉,我就去越州,喝您釀的酒,看您寫的字,還要跟您一起,在鏡湖里采蓮。”
第三十三章鏡湖歸客:賀知章最后一場盛唐宴
可如今,他要走了,李白卻不在。賀知章端起酒杯,對著空無一人的對面座位,輕輕碰了碰:“太白,我先走一步,你可別忘了,鏡湖的春波,還等著我們一起看呢。”
第二天清晨,長樂坡下擠滿了送別的人。太子李亨親自扶著賀知章上了馬車,百官手里都拿著酒盞,齊聲說:“賀秘監,一路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