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韓愈:闖長安的窮小子
公元786年的深秋,長安城東門外,來了個背著舊書箱的年輕人。個子不算高,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粗布長衫,褲腳還沾著路上的泥點(diǎn),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盯著那座巍峨的城門——朱紅的門柱,鎏金的門釘,城樓上“長安”兩個大字,在夕陽下閃著光。
這小子就是韓愈,剛滿20歲,從宣城一路顛沛流離來長安考科舉。來之前,他在心里把長安想了千百遍:這是天子腳下,是讀書人的“圣地”,憑著真才實(shí)學(xué)考上科舉,就能實(shí)現(xiàn)“讀書經(jīng)世”的志向,再也不用過小時候那種“吃了上頓沒下頓”的苦日子。
他沒想到,剛進(jìn)長安沒幾天,現(xiàn)實(shí)就給了他狠狠一巴掌——這里的高軒駿馬、崇樓杰閣背后,藏著的全是“競乘時而附勢”的功利,跟他心里“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的信念,壓根不是一回事。
那天晚上,他住在城南的小客棧里,聽著隔壁舉子們討論怎么巴結(jié)權(quán)貴、怎么送禮行賄,翻來覆去睡不著,摸出紙筆,寫下了《出門》里的句子:
“長安百萬家,出門無所之。
豈敢尚幽獨(dú),與世實(shí)參差。”
——長安有上百萬戶人家,我出門卻不知道該往哪兒去;不是我想故作清高,是我跟這世道,實(shí)在合不來啊。
早年的苦:三歲喪父的窮小子,把“讀書”當(dāng)成唯一的光
韓愈能揣著“讀書經(jīng)世”的志向闖長安,全是被早年的苦逼出來的。
他命苦,三歲就沒了爹,娘也走得早,是大哥韓會和嫂子鄭氏把他拉扯大的。那時候韓會在江南當(dāng)官,日子還算過得去,沒過幾年,韓會被貶官,病死在任上,家里的天一下就塌了。
嫂子鄭氏帶著韓愈和幾個孩子,從江南往老家河南逃難,一路上吃了多少苦?韓愈后來在《祭十二郎文》里寫“當(dāng)是時,雖旁無近親,然吾謂汝父汝兄,皆在千里之外,汝既書射,吾歸矣”,字里行間全是顛沛流離的痛。
逃難的時候,韓愈才十幾歲,跟著嫂子擠在破船里,餓了就啃口干硬的窩頭,渴了就喝河里的涼水,晚上就睡在破廟里。有一回,廟里漏雨,他抱著書箱縮在角落里,嫂子摸著他凍得發(fā)紫的手,哭著說:“愈兒,要不咱不讀書了,找個活計混口飯吃吧。”
韓愈卻把書箱抱得更緊了:“嫂子,不行!我爹說過,讀書能改變命運(yùn),我要考上科舉,讓你過上好日子!”
那時候他讀的書,都是撿來的舊書——有的是別人扔的,有的是他用半塊窩頭跟書鋪老板換的,書頁都缺了角,字也模糊了,可他看得比什么都寶貝。白天趕路,他就把書揣在懷里,有空就掏出來看;晚上在破廟里,就借著月光讀,有時候看得太入迷,連蚊子咬都沒感覺。
嫂子看他這么拼,既心疼又欣慰,省吃儉用給他買了支最便宜的毛筆,他把筆桿磨得光滑,寫壞了筆頭就自己換,一支筆能用大半年。有一回,他在墻上寫“學(xué)而優(yōu)則仕”,寫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把墻寫黑,才停下來對嫂子說:“嫂子,等我考上了,就把這幾個字刻在咱家大門上。”
20歲那年,韓愈覺得讀得差不多了,就跟嫂子說:“我要去長安考科舉。”嫂子把家里僅有的一點(diǎn)積蓄塞給他,又給他縫了件新長衫(其實(shí)是用舊布改的),叮囑他:“到了長安,照顧好自己,考不上也沒關(guān)系,家里永遠(yuǎn)等著你。”
韓愈背著書箱,跪在地上給嫂子磕了三個頭,轉(zhuǎn)身就踏上了去長安的路。他以為,長安是他的“希望之地”,卻不知道,這里等著他的,是一場“理想與現(xiàn)實(shí)”的殘酷碰撞。
長安第一眼:從震撼到迷茫,這不是他想的“圣地”
韓愈走到長安東門,足足走了一個多月。一路上,他想象過無數(shù)次長安的樣子,真站在城門外,還是被震撼到了——
城門比他見過的任何建筑都高,門口的士兵穿著鎧甲,手里拿著長槍,眼神銳利;城里的街道寬得能并排走八匹馬,兩邊的店鋪鱗次櫛比,酒肆、茶館、書鋪、綢緞莊,熱鬧得像過年;來來往往的人,有的穿著綾羅綢緞,騎著高頭大馬,身后跟著幾個仆人;有的穿著粗布衣服,挑著擔(dān)子,匆匆忙忙地趕路。
他攥著懷里的錢袋,小心翼翼地走進(jìn)城門,心里既激動又緊張——這就是長安,是他夢寐以求的地方!他甚至開始想象,考上科舉后,穿著官服,騎著馬,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回宣城接嫂子的場景。
沒高興多久,他就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
他先去了禮部報名科舉,報名的地方擠得水泄不通,全是像他一樣來考科舉的舉子。這些舉子,跟他完全不一樣——有的穿著華麗的長衫,手里拿著折扇,跟旁邊的人談笑風(fēng)生,嘴里說的全是“我認(rèn)識某人”“我給某某尚書送了禮”;有的圍著考官的隨從,遞上銀子,套近乎;還有的甚至雇了仆人,幫自己拎行李、拿書箱,派頭比當(dāng)官的還大。
韓愈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粗布長衫,背著舊書箱,站在人群里,像個異類。有個穿著綢緞的舉子路過,瞥了他一眼,笑著對身邊的人說:“你看那小子,穿得跟叫花子似的,還來考科舉,真是自不量力。”
韓愈攥緊了拳頭,想上去理論,又忍住了——他是來考科舉的,不是來吵架的。他默默走到報名處,遞上自己的身份證明,報名的小吏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的衣服,沒好氣地說:“填好了,去那邊等著吧。”
報完名,他得找個地方住。他聽說城南的客棧便宜,就往城南走。一路上,他看見不少舉子往權(quán)貴的府邸跑,有的手里提著禮盒,有的懷里揣著詩稿,不用想也知道,是去巴結(jié)權(quán)貴、求推薦的。
韓愈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從小讀的是“非三代兩漢之書不敢觀,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學(xué)的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可在長安,好像所有人都在“競乘時而附勢”,沒人在乎你讀了多少書,只在乎你認(rèn)識多少權(quán)貴,送了多少禮。
他在城南找了家最便宜的客棧,房間小得只能放下一張床和一張桌子,窗戶還漏風(fēng)。掌柜的把他領(lǐng)到房間,撇著嘴說:“小伙子,住這兒的都是窮舉子,你要是想找關(guān)系,可得往城北去,那邊住的都是有錢人。”
韓愈沒說話,放下書箱,坐在床上,看著窗外的夕陽一點(diǎn)點(diǎn)落下,心里就空了——這就是他想了千百遍的長安?這就是他要實(shí)現(xiàn)理想的地方?為什么跟他想的,差這么遠(yuǎn)?
那天晚上,他沒吃飯,就坐在桌子前,翻著帶來的《論語》,翻了好幾頁,一個字也沒看進(jìn)去。隔壁傳來舉子們喝酒劃拳的聲音,夾雜著“我跟吏部李大人吃過飯”“我給戶部王尚書送了兩匹好布”的炫耀,韓愈聽著,心里像堵了塊石頭,喘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