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太陽升得老高,兩人在塔頂上喝光了酒,啃完了胡餅,聊到日頭偏西才下來。走的時候,高適還拉著岑參的手說:“季深,你這朋友我交定了!不管將來去哪兒,都得常聯系,有好酒得一起喝,有好詩得一起寫!”
后來高適果然沒中科舉,真的去了邊塞,還跟岑參在河西遇上了好幾次。每次見面,兩人都要找個酒肆,點上醬牛肉,喝著新豐酒,聊邊塞的風沙,聊長安的舊事兒,聊那些沒說出口的心里話——那份在慈恩塔上結下的交情,就像壇陳酒,越存越香。
天寶十三載(公元754年)的秋天,長安下了場連陰雨,淅淅瀝瀝的,把街道都澆得濕漉漉的。岑參撐著把油紙傘,懷里揣著個食盒,往城南的“悅來客棧”走——他要去送王昌齡。
那會兒王昌齡正倒霉,被貶到龍標當縣尉,龍標那地方遠得很,在江南的深山里,聽說路上要走好幾個月。王昌齡心里不痛快,在客棧里待了好幾天,連門都沒怎么出。
岑參推開客棧房門時,王昌齡坐在窗邊發呆,看著外面的雨絲,手里攥著個空酒杯。看見岑參進來,他才勉強笑了笑:“季深,你怎么來了?”
“來給你送點吃的,”岑參把食盒放在桌上,打開一看,里面是碗糖蒸酥酪,還冒著熱氣,“知道你這幾天沒好好吃飯,這是你最愛吃的,我讓家里的老仆剛做的,快嘗嘗。”
王昌齡拿起勺子,挖了一口,甜絲絲的,卻沒什么胃口。岑參坐在他對面,給自己倒了杯茶,輕聲說:“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被貶到那么遠的地方,換誰都難受??赡阆氚?,龍標雖遠,卻有山有水,你到了那兒,能寫多少好詩?你可是‘詩家天子’王昌齡,這點坎兒算啥?”
王昌齡放下勺子,嘆了口氣:“我都快五十了,還被貶來貶去,這輩子怕是沒指望了。”
“別胡說!”岑參一下子坐直了,拍著桌子說,“你忘了咱以前聊的?你就像那‘潛虬’,現在只是暫時藏在水里,早晚能游出來;你還像那‘黃鵠’,就算現在沒飛起來,將來也一定能飛得老高!‘潛虬且深蟠,黃鵠舉未晚’,你這‘青云器’,可不能就這么認輸!”
王昌齡愣了愣,看著岑參激動的樣子,笑了:“行!就沖你這幾句話,我不難受了。你說得對,我是黃鵠,不能就這么趴下?!?/p>
岑參見他笑了,也松了口氣,從懷里摸出個布包,遞給王昌齡:“這里面有點碎銀子,你路上用。到了龍標,要是有啥事兒,就捎信來,不管多遠,我都給你想辦法?!?/p>
王昌齡接過布包,捏著里面的銀子,心里暖烘烘的。外面的雨還在下,可他覺得心里的烏云散了不少。他端起桌上的酒杯,給岑參滿上:“季深,這杯酒我敬你!等我從龍標回來,咱還在這兒,喝個痛快!”
岑參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好!我等你回來!到時候咱不光喝酒,還要一起去曲江池看荷花,一起寫幾首好詩!”
那天的雨下到天黑才停,岑參送王昌齡到客棧門口,看著他的馬車消失在雨霧里,手里還攥著王昌齡剛才用過的勺子——那勺子上還沾著點糖蒸酥酪的甜味,像他們之間的交情,甜滋滋的,暖乎乎的。
后來王昌齡到了龍標,真的寫了不少好詩,還專門給岑參寄了一首,里面寫
“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
——他沒忘了岑參的鼓勵,沒忘了那碗糖蒸酥酪,沒忘了客棧里的那杯酒。
岑參這一輩子,跑遍了邊塞,也交遍了天下朋友。他跟顏真卿的交情,是胡笳聲里的牽掛;跟高適的交情,是慈恩塔上的共鳴;跟王昌齡的交情,是秋雨客棧里的鼓勵。他從不跟朋友說虛話,有酒一起喝,有難一起扛,有詩一起寫——他的友情,不是紙上的客套話,是實打實的牽掛,是暖乎乎的陪伴。
后來安史之亂爆發,岑參跟著大軍東奔西跑,平定叛亂。不管在哪兒,他都沒忘了那些朋友:聽說顏真卿在河北抵抗叛軍,他就寫了詩鼓勵;聽說高適當了節度使,他就寫信祝賀;聽說王昌齡在戰亂中去世,他哭了好幾天,還專門寫了首詩紀念。
有人說,岑參的詩里全是邊塞的風沙和烽火,只有真正懂他的人才知道,他的詩里還有酒的香、朋友的暖、情誼的真。他的江湖,不是刀光劍影的江湖,是詩酒相伴的江湖;他的朋友,不是點頭之交的朋友,是一輩子的知音。
就像他在詩里寫的
“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
——這輩子能遇上幾個真朋友?遇上了,就得喝個痛快,聊個痛快,把情誼刻在心里,記在詩里,讓往后的日子,都帶著這份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