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機發生在一個初夏的午后。那天他去曲江池邊散心,曲江池邊柳絲依依,荷花開得正艷,不少文人墨客在池邊的亭子里喝酒賦詩。裴迪找了個僻靜的角落,拿出紙筆,想寫幾句關于荷花的詩,就聽見身后有人說:“這位兄臺,看你寫詩的神情,倒像是個懂山水的人。”
裴迪回頭一看,只見一個穿著青色官服的男子站在身后,面容清俊,眼神溫和,手里拿著一把折扇,扇面上畫著山水。那男子笑著說:“我叫王維,剛才看你盯著荷花發呆,想必是有了詩句?”
“王維?”裴迪心里一動——他在嵩山時,曾聽下山的商人說起過這個名字,說他是當朝有名的詩人,寫的山水詩比畫還美,而且為人和善,不嫌棄寒門士子。裴迪趕緊站起身,拱手道:“晚輩裴迪,見過王大人,晚輩只是胡亂寫寫,讓大人見笑了?!?/p>
王維擺擺手,拉著他坐在亭子里,接過他的詩稿,輕聲讀了起來:“新筍破春泥,節節向云齊……驟雨打林葉,飛泉落石磯……”讀完,王維眼睛一亮,看著裴迪說:“好!好一個‘節節向云齊’,好一個‘飛泉落石磯’——這詩里有嵩山的風骨,有山水的靈氣,你定是在山里待過很久吧?”
裴迪沒想到王維居然能讀懂自己的詩,心里又激動又委屈,把在嵩山隱居十年、來長安求仕的經歷,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王維聽著,頻頻點頭,偶爾還插一兩句,說早年也在終南山隱居過,最懂山水里的寂寞與暢快。兩人越聊越投機,從嵩山的樹聊到終南山的云,從寫詩的技巧聊到禪理的玄妙,不知不覺就聊到了夕陽西下。
臨走時,王維拉著裴迪的手說:“裴兄,你我雖初見,卻像認識了多年的知己。我在輞川有個別業,那里有山有水,和你說的嵩山很像,改日你隨我去住幾日,咱們好好聊聊詩。”
裴迪看著王維真誠的眼神,心里暖烘烘的——在長安受了這么多委屈,終于有人懂他的詩,懂他心里的山水了。
后來,裴迪真的跟著王維去了輞川別業。那地方果然像王維說的那樣,青山環繞,溪水潺潺,有竹里館、鹿柴、辛夷塢,每一處都透著清幽。
王維帶著他走遍了輞川的山山水水,兩人一起在竹里館彈琴,在鹿柴聽空山鳥鳴,在辛夷塢看辛夷花綻放。喝酒的時候,王維看著裴迪狂放的樣子,笑著說:“裴兄,你這性子,真像當年的五柳先生陶淵明,敢在人前狂歌,不為名利所困——真是‘狂歌五柳前’啊!”
裴迪聽了,端著酒碗,仰頭喝了一大口,大聲說:“王兄過獎了!我這人,向來‘動息自適性,不妄與燕雀群’——想動的時候就去山里跑一圈,想靜的時候就坐在溪邊寫詩,那些追名逐利的人,就像燕雀一樣,我才不跟他們扎堆兒呢!”
王維聽了,哈哈大笑:“好一個‘不妄與燕雀群’!裴兄,你這詩心,比我純粹多了——長安這地方太嘈雜,你要是愿意,以后常來輞川住,咱們一起寫山水,一起悟禪理,豈不快哉?”
裴迪看著王維,又看了看眼前的輞川山水,心里突然明白了——自己來長安求仕,不是為了當官發財,而是為了找個懂自己的人,找個能安放詩心的地方。現在,他找到了。
從那以后,裴迪常常往返于長安和輞川之間。在長安,他依舊會遞詩稿求仕,但不再像以前那樣執著于結果;在輞川,他和王維一起寫詩,把輞川的二十處景色都寫成了詩,合稱《輞川集》——那些詩里,沒有長安的浮躁,沒有寒門的委屈,只有山水的清幽,只有知己的默契。
有人問裴迪:“你一個寒門士子,不去好好求仕,天天往山里跑,不怕一輩子沒出息嗎?”
裴迪笑著說:“什么是出息?在我看來,能把山水寫進詩里,能有個懂詩的知己,就是最大的出息——我這一輩子,不求當官,只求詩心不丟,山水不忘。”
公元797年,裴迪走完了他的一生,活了八十一歲。他一輩子沒當過大官,沒留下太多名氣,他的詩,卻像嵩山的泉水、輞川的清風,流傳了下來。
人們讀他的詩,能想起那個在嵩山草廬里凍得發抖卻依舊寫詩的少年,能想起那個在長安街頭被人推搡卻不放棄的青年,更能想起他和王維在輞川山水間,把酒言詩的模樣——那是一個寒門士子,用一生的隱逸與求索,寫就的詩路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