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長樂坡下擠滿了送別的人。太子李亨親自扶著賀知章上了馬車,百官手里都拿著酒盞,齊聲說:“賀秘監,一路保重!”
賀知章撩開車簾,望著長安的城門在晨霧里漸漸模糊,想起36歲那年,他也是這樣坐著馬車進長安,那時的他,鬢角還沒白,心里滿是“致君堯舜上”的志向。如今要走了,才明白最珍貴的,不是朝堂上的功名利祿,而是鏡湖邊的那棵老柳樹,是鄉鄰嘴里的吳越腔,是酒后揮毫時,墨汁落在紙上的那份自在。
馬車走了二十多天,到了越州永興縣(今浙江蕭山)。快到村口時,賀知章讓車夫停了車,他想走回去。村口的老柳樹還在,枝椏比他離開時粗了一圈,樹下坐著幾個玩耍的孩童,見了他這個陌生的老者,都圍上來,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問:“老爺爺,你是從哪里來的呀?”
賀知章蹲下身,摸了摸一個孩童的頭,笑著說:“我從長安來,這里是我的家。”
“你的家?”孩童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我們從來沒見過你呀!”
賀知章的心一酸,卻又覺得暖。他想起離開時,這些孩童的祖父,還是跟他一起在河里摸魚的伙伴。如今伙伴們怕是都不在了,只剩下這棵老柳樹,還認得他這個歸客。他站起身,望著不遠處的鏡湖,春波蕩漾,像極了他年輕時在長安見過的曲江池,卻比曲江池多了幾分親切。
家里的老宅子早就空了,賀知章卻沒讓人修葺,反而按照之前的想法,捐給了道觀,改作“千秋觀”。他則在觀旁搭了個小茅屋,窗前對著鏡湖,屋里擺著一張書桌,放著玄宗賜的筆墨,還有那本從長安帶來的《昭明文選》。
每天清晨,賀知章都會沿著湖邊散步,看漁民劃著小船采蓮,聽鄉鄰說家常話。有時遇到雨天,他就坐在屋里,提筆寫狂草,寫的多是年輕時的詩,還有李白送他的那些句子。寫累了,就泡一壺越州的綠茶,望著窗外的雨絲,想起長安的往事。
有一天,他坐在湖邊的石頭上,看著鏡湖的春波,想起在長安時,玄宗送他的那首詩:
“遺榮期入道,辭老竟抽簪。豈不惜賢達,其如高尚心。”
他笑了笑,從懷里掏出紙筆,提筆就寫: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寫完后,他又覺得意猶未盡,想起這些天看到的鏡湖景色,又添了一首:
“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
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
風吹過紙頁,墨跡漸漸干了,賀知章把紙折起來,放進懷里,像是藏了一份珍貴的禮物。他望著鏡湖的波,心里想著,這一輩子,就像這湖水,年輕時在長安的“浪”里翻滾,老了才回到故鄉的“靜”里沉淀。不管是浪還是靜,都是人生的滋味,都值得好好品一品。
這年秋天,賀知章在睡夢中安然離世。弟子們整理他的遺物時,發現他的書桌上放著一張紙,上面寫著幾行狂草,筆鋒依舊灑脫,像是他生前醉酒時寫的:“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真。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
弟子們知道,這是李白寫給賀知章的詩。他們把這張紙和賀知章的《回鄉偶書》一起,刻在了鏡湖邊的石頭上。后來,往來的行人路過這里,都會停下腳步,讀一讀這兩首詩,聽一聽賀知章的故事——那個從長安歸來的老神仙,那個把人生過成詩的“四明狂客”。
多年后,李白真的來到了越州,他站在鏡湖邊的石頭前,讀著賀知章的詩,淚水落在了湖水里。他想起當年在長安的酒肆里,賀知章解下金龜換酒的模樣,想起兩人在書堆里喝酒唱詩的夜晚。他蹲下身,摸了摸石頭上的字跡,像是摸到了賀知章的溫度。
“賀監,”李白對著鏡湖輕聲說,“我來看您了,您看,鏡湖的春波,還是像您說的那樣,美極了。”
風掠過湖面,泛起層層漣漪,像是賀知章的回應。遠處的漁民劃著小船,唱著吳越的漁歌,歌聲飄在湖面上,與石頭上的詩行一起,成了盛唐最溫柔的注腳——那是一個老文人用一生寫就的詩,是一個時代最鮮活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