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裴迪:輞川歲月里的詩意棲居
開元二十五年的春天,裴迪騎著一頭瘦驢,慢悠悠地走在去往輞川的小路上。身后長安的喧囂還沒散盡——朱雀大街上的叫賣聲、酒肆里的猜拳聲、官員府邸前的車馬聲,像一團亂麻纏在耳邊。
越往南走,風里的味道就越清透,先是混著麥香,后來就飄著松針的氣息,等看到遠處連綿的青山裹著一層薄霧,裴迪心里的那點煩躁,瞬間就被吹沒了。
“裴兄,可算把你盼來了!”剛拐過一道山彎,就看見王維站在一座竹籬笆門前揮手,身上穿的不是長安城里的官服,而是一身素色的粗布袍,頭發用木簪挽著,臉上帶著笑意,比在曲江池初見時更顯清爽。
裴迪下了驢,笑著拱手:“摩詰兄,這輞川的風,可比長安的宮風舒服多了!”王維領著他往里走,腳下是青石板鋪的小路,路邊種著桃樹,花瓣正往下飄,落在石板上,像撒了一層粉。“去年剛把這別業置下來,你看,這邊是南垞,那邊是欹湖,往后啊,你就別總在長安城里擠了,常來這兒住,咱們一起看山看水,寫詩解悶。”
裴迪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遠處的山層層疊疊,近處的湖水像一塊碧玉,湖邊有幾間草廬,廬前種著竹子,風一吹,竹葉“沙沙”響,真像一幅活的畫。
他心里一動:“摩詰兄,我在嵩山待了十年,原以為山水已經看夠了,沒想到這輞川,竟另有一番滋味。”王維拍了拍他的肩:“往后你就知道了,這輞川的二十處景致,每一處都能寫出一首好詩。”
從那以后,裴迪就成了輞川的常客,有時候住十天半月,有時候干脆一住就是大半年。他和王維約好,要把輞川的二十處景色,每處都寫一首詩,合起來就是《輞川集》。
每天天不亮,兩人就分頭出門,王維愛去欹湖看日出,裴迪就去華子岡等晨霧;中午在草廬里碰頭,就著一碟青菜、一壺熱茶,把上午看到的景色、想到的詩句說給對方聽;傍晚的時候,要么一起去竹里館彈琴,要么坐在辛夷塢的石凳上,看夕陽把白色的辛夷花染成粉色。
最先寫成的是《華子岡》。那天傍晚,裴迪從華子岡往回走,太陽剛落到山后頭,余暉把天上的云染成了橘紅色,山風一吹,松樹林里傳來“嘩嘩”的響聲,腳底下的草葉上還沾著露水,走一步就濕一片鞋尖。
他正走著,覺得頭頂的云好像在跟著自己走——不是云在動,是自己走在云里,云光落在鞋印上,像是在輕輕碰著腳印;旁邊的山樹長得密,翠綠的葉子垂下來,擦過衣襟,涼絲絲的。
回到草廬,裴迪趕緊拿起筆,把剛才的感覺寫下來:
“日落松風起,還家草露晞。
云光侵履跡,山翠拂人衣。”
剛寫完,王維就從外面回來了,看見詩稿就湊過來,讀了兩遍,指著“侵”和“拂”兩個字,眼睛一亮:“裴兄,這兩個字用得妙啊!云光不是照著鞋印,是‘侵’,像個調皮的孩子跟著你;山翠不是碰著衣服,是‘拂’,像有人用手輕輕掃過——這山水,都被你寫活了!”
裴迪笑著撓撓頭:“我也說不上來,就是走在山里的時候,覺得云啊、樹啊,都跟我親近,不是冷冰冰的景色。”王維拿起筆,在旁邊添了自己的《華子岡》:“飛鳥去不窮,連山復秋色。上下華子岡,惆悵情何極。”兩人對著詩稿,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不知不覺就到了半夜,窗外的月光灑進來,落在紙上,連字都透著清輝。
竹里館是裴迪最愛去的地方。那地方在竹林深處,就一間小小的草廬,門口掛著個竹簾,里面擺著一張琴、一張桌,除此之外,再沒別的東西。
有時候王維去長安赴任,裴迪就一個人待在竹里館,早上被山鳥叫醒,推開竹簾,就看見幾只麻雀在竹枝上跳,嘰嘰喳喳地叫著,好像在跟他打招呼;到了中午,太陽透過竹葉的縫隙,在地上灑下細碎的光斑,整個竹林靜悄悄的,連風聲都變得溫柔;傍晚的時候,他就坐在門口的石凳上,看著竹子的影子慢慢變長,心里空落落的,卻又特別踏實。
有一天,裴迪坐在竹里館里,聽著外面的鳥叫,想起王維之前寫的“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覺得心里有話想說,就拿起筆寫:“出入唯山鳥,幽深無世人。”寫完讀了一遍,覺得這就是竹里館的樣子——來來回回只有山鳥作伴,這么深的竹林里,沒有長安城的那些人,沒有追名逐利的煩憂,只有自己和山水。
后來王維回來,看到這首詩,笑著說:“裴兄,你這詩,跟我的《竹里館》像是一對兄弟啊!我寫‘深林人不知’,是說沒人懂我;你寫‘幽深無世人’,是說不用有人懂——你比我更灑脫。”裴迪聽了,也笑了:“還不是跟著摩詰兄在山里待久了,覺得這些山山水水,比人更懂我。”
在輞川待的時間久了,裴迪的詩風也悄悄變了。以前在嵩山的時候,他的詩多是直白地寫山水,比如“新筍破春泥,節節向云齊”,簡單直接,帶著山野的粗糲;可跟王維待在一起,看王維寫“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把山水寫成畫,他也慢慢學著把畫面藏在詩里,可骨子里的質樸,卻一點沒丟。
第八十七章裴迪:輞川歲月里的詩意棲居
就像寫《漆園》那次,他和王維一起去輞川的漆園散步。那地方種著大片的漆樹,陽光透過樹葉灑下來,地上的影子晃來晃去,像在跳舞。裴迪想起自己年輕時在嵩山說過,要一輩子跟山水為伴,不被名利牽絆,現在在輞川,總算實現了這個愿望。
他看著眼前的漆園,又想起莊子曾在漆園當小吏,后來放棄官職,逍遙自在,覺得自己跟莊子的心境很像,就拿起筆寫:
“好閑早成性,果此諧宿諾。
今日漆園游,還同莊叟樂。”
王維過來一看,讀完點點頭:“裴兄,你這詩還是這么直白,可直白里藏著真性情——‘還同莊叟樂’,一句話就把你想擺脫名利的心思說透了,比那些繞來繞去的詩,更讓人覺得痛快。”
后來王維在給別人看裴迪的詩時,還特意寫了評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