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岑參:邊塞風云里寫就的詩意人生
唐開元十七年(公元729年),嵩山深處的一間茅草屋前,19歲的岑參蹲在青石上磨墨。山風卷著松針落在硯臺里,他伸手拂開,望著遠處云霧繚繞的山峰,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咱岑家曾出三相,你要好好讀書,莫墜了門楣。”墨汁在硯臺里暈開了,像他此刻的心事——父親早逝,家道中落,母親帶著他從荊州遷到嵩山隱居,日子雖清苦,這滿山的風、滿澗的水,倒成了他最早的“詩料”。
他常背著書囊在山里走,看見松鼠銜著松果跳過石階,就掏出紙筆寫“松鼠穿松枝,松果落青泥”;聽見山澗流水撞在石頭上,就念“石上泉聲咽,澗邊苔色肥”。有時遇到樵夫,就坐在樹下聽他們講山外的事,聽他們說安西的風沙、輪臺的雪,那些遙遠的邊塞故事,像顆種子,落在他心里,等著日后生根發芽。
那時的岑參還不知道,這輩子的詩魂,終究要系在萬里之外的瀚海戈壁上。他在嵩山讀了五年書,把《詩經》《楚辭》翻得卷了邊,也把山山水水的靈氣,揉進了自己的筆墨里。
開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24歲的他背著書囊下山,往長安去考科舉——他想做官,想讓母親過上好日子,更想看看樵夫口中的“邊塞”,到底是怎樣一番天地。
第一次到長安,岑參被朱雀大街的繁華晃花了眼——酒肆的幌子隨風飄,馬車的銅鈴叮當響,達官貴人穿著綾羅綢緞,從他身邊走過,留下一陣香風。
這份繁華,卻沒給他留一席之地。他住在平康坊的小客棧里,每天天不亮就去書鋪抄書掙錢,夜里就著油燈溫習功課,科舉的日子一推再推,他的錢袋越來越空,詩稿卻越來越厚。
有天夜里,他抄完書回客棧,路過一家酒肆,聽見里面傳來文人的唱和聲。他站在窗外聽,聽見有人念“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想起嵩山的月夜,想起母親在茅屋里搗衣的身影,鼻子一酸,掏出紙筆,在路燈下寫了首《長安秋夜》: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這首詩后來被酒肆里的文人看到,有人贊他“有邊塞氣”,更多人勸他:“岑生,長安的詩要寫花、寫月、寫宴飲,寫邊塞哪有仕途?”岑參沒說話,把詩稿折好放進懷里——他知道,自己的詩,從來不是為了迎合長安的風氣,是為了心里那片沒見過的瀚海。
天寶三載(公元744年),30歲的岑參終于考中進士。放榜那天,他騎著借來的馬,繞著曲江池跑了一圈,手里拿著榜單,眼淚都快掉下來。喜悅沒持續多久,朝廷給他的官職,是右內率府兵曹參軍——一個抄錄兵籍文書的小官,每天呆在官署里,對著滿桌的竹簡,抄手得指發麻。
有次他抄完文書,去長安城外的樂游原散心。夕陽把天空染成橘紅,遠處的終南山像披了層金紗。他想起樵夫說的安西,想起寫過的“玉關情”,掏出紙筆,寫下“功名只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他不想在長安抄一輩子文書,他要去邊塞,去那個能讓他的詩“活”起來的地方。
天寶八載(公元749年),35歲的岑參終于等到機會——安西節度使高仙芝招幕府掌書記,他沒跟母親商量,收拾了個小包袱就辭了官。出發那天,母親來送他,把件新縫的皮袍塞給他:“路上冷,別凍著。要是苦,就回來。”岑參抱著皮袍,沒敢回頭,怕母親看見他眼里的淚。
從長安到安西,走了三個多月。越往西走,風景越荒涼,先是麥田變成戈壁,再是戈壁變成沙漠,最后連草都看不見,只有漫天的風沙,打在臉上像細針在扎。
有次隊伍在沙漠里迷路,水囊快空了,將士們都慌了,岑參卻蹲在沙地上,看著遠處的海市蜃樓,說:“別怕,跟著太陽走,總能找到水。”夜里宿在沙坡上,他裹著皮袍,聽著風沙打在帳篷上的聲音,覺得心里特別靜——這就是他想找的“詩”,是長安的花月給不了的壯闊。
到了安西都護府(今新疆庫車),他才知道邊塞的苦。夏天的太陽能曬脫皮,冬天的寒風能凍掉耳朵,住的帳篷漏風漏雨,吃的胡餅硬得硌牙。他一點都不覺得苦,每天跟著高仙芝查看軍營,起草文書,夜里還跟將士們一起巡邏,聽他們講打仗的故事。
有天夜里,軍隊要去偷襲吐蕃的營地,岑參跟著一起去。月光灑在沙漠上,像鋪了層白霜,將士們穿著金甲,手里握著戈矛,腳步輕得像貓。走到半路,忽然起了風,沙粒打在金甲上,“沙沙”響。
岑參看著眼前的景象,心里涌起一股勁,掏出紙筆(他總把紙筆藏在懷里,怕被風沙打濕),借著月光寫:
“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
這首《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后來成了他的成名作。高仙芝看了,拍著他的肩說:“季深,你這詩,比戰鼓還能鼓舞士氣!”岑參笑了——他知道,自己的詩,終于在邊塞“活”了。
在安西的三年,他寫了很多詩。寫將士們的苦:“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寫邊塞的奇:“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也寫思念:“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有次遇到入京使,他來不及寫信,托使者帶話“報平安”,轉身就寫下《逢入京使》——那不是刻意的抒情,是風沙里長出的真情,是每個邊塞人都懂的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