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又大了些,把他的頭發吹得亂蓬蓬的,幾縷白絲混在黑發里,特別扎眼。他才三十八歲啊,本該是意氣風發的年紀,眉頭的紋路深深的,眼窩陷了下去,瘦得像根被風吹了多年的蘆葦。
他懷里還揣著篇稿子,是前幾天寫給朋友東方虬的,叫《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書》。這稿子他改了好幾回,紙頁都被摸得起了毛邊,字里行間全是火氣:
“仆嘗暇日觀齊、魏間詩,謂其辭藻競紛,興寄都絕。”
說白了就是:“我看那些齊梁、北魏的詩啊,就知道堆漂亮詞兒,沒一點兒真東西!”
他為啥這么火大?你看看當時的詩就知道了。
六朝的詩人寫《采蓮曲》,“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美是美,可除了男女之情,啥也沒有;
寫《怨歌行》,“綺羅日減帶,桃李無顏色”,除了閨房里的愁,啥也不是。
陳子昂要的不是糖人,是能填肚子的“糧食”。
他要的詩,得像劉邦唱《大風歌》那樣——“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一開口就能震得人耳朵嗡嗡響,能把天下的勁兒都聚起來;
得像曹操寫《蒿里行》那樣——“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能把人間的苦、百姓的難,實實在在寫出來;還得有“念天地之悠悠”的闊氣,站在天地間知道自己是誰,該干啥。
這不是瞎琢磨,是他憋了好久的“詩學革命”。他想拿這把刀,把文壇那層浮靡的皮給割了,讓詩重新長出筋骨來。
他寫的《感遇》詩,就是最好的例子。
除了“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他還寫過“蒼蒼丁零塞,今古緬荒途”——你讀這句,眼前是不是就浮現出邊塞的荒草、遍地的白骨?還有“貴人難得意,賞愛在須臾”,把官場里的冷暖,一句話就戳透了。
可這革命,哪兒那么好搞?長安的文人都說他“矯情”“裝清高”,說他放著好好的漂亮詩不寫,偏要寫些“苦哈哈”的東西。連他的朋友都勸他:“子昂啊,別太擰了,順著點潮流,日子好過些。”
他不順著。他覺得詩就該像竹子,“修竹不受霜,青青常自保”,得有節,有骨,不能像藤蔓似的,纏在別人身上活。
后來他總算熬到了個正經官——右拾遺。這官不大,是個諫官,專門給皇帝提意見的。他當這個官的時候,跟個愣頭青似的,有啥說啥。
武則天那會兒,地方官為了討好她,到處抓“謀反”的人,不管是不是真的,抓了就嚴刑拷打,屈打成招的人不計其數。
第六章陳子昂:文明斷層處的悲歌
陳子昂看不過去,直接遞了封《諫用刑書》,把事兒捅到了武則天面前。
他在奏疏里寫:“臣聞之,圣人之理天下也,以仁為綱,以刑為紀……今陛下之政,雖盡善矣,然臣恐近日之刑,或未盡合于圣人之道也。”說白了就是:“陛下,您搞的這嚴刑峻法,不對,得改!”
武則天看完,啥也沒說,就掃了他一眼。那眼神從他的頭掃到腳。然后她把奏疏往案上一扔,揮了揮手:“退下吧。”
他從宮里走出來的時候,太陽剛落,朱雀大街的影子拉得老長,他踩著影子走,覺得渾身的勁兒都被抽干了。宮墻的紅漆在暮色里顯得發暗,他抬頭看了看天,一群烏鴉從宮頂上飛過,“呱呱”地叫著,難聽極了——那時候他才明白:有些話,不是你說對了,就有人聽;有些事,不是你想做,就能做成。
沒過多久,他就被“請”出了長安——武則天把他派去了荊楚,當個可有可無的小官。說白了,就是嫌他礙眼,把他打發走了。
坐船去荊楚的時候,江面寬得看不到邊,水和天混在一塊兒,灰茫茫的,連只鳥都看不見。船老大搖著櫓,哼著楚地的小調,調子慢悠悠的,卻透著股說不出的愁。
陳子昂靠在船舷上,看著遠處的山,那山在霧里若隱若現,像畫兒似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這話他沒說出口,心里卻堵得慌。
他看見江邊有個漁民,駕著小漁船,撒了好幾次網,都空著手收上來。漁民蹲在船頭,抓著頭發嘆氣。他還看見江邊的村落里,有個老婦人在哭,手里攥著件破衣裳,旁邊的孩子餓得直哭——這就是他要守護的“大唐”?一邊是宮里的歌舞升平,一邊是百姓的顛沛流離;一邊是文壇的浮靡虛華,一邊是人間的滿目瘡痍。
這船越往南走,他離長安就越遠,離想做的事也越遠。一個想補文明裂縫的人,卻被推到了裂縫外面,那種憋屈,比挨打還難受。
再后來,他就被流放到嶺南了。那地方可不是好待的,瘴氣裹著潮氣,早上起來,整個村子都泡在霧里,衣服從來沒干過,貼在身上,癢得人難受。腳底板磨出的泡破了又起,走一步疼一下,血把草鞋都染紅了。
晚上住在驛站里,能聽見遠處的軍鼓聲,斷斷續續的,像在提醒他:邊境還在打仗,大唐的麻煩還沒斷。他躺在硬板床上,摸出懷里的書,借著油燈的光看。那是本《詩經》,翻到《小雅·采薇》那頁,紙都黃了。“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他小聲念著,突然就紅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