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派人去陳家,說要“借”五千緡錢,陳子昂不給——他這輩子最恨的就是這種貪官污吏。段簡惱了,就找了個由頭,說陳子昂“謀反”,派捕快把他鎖進了大牢。
那牢里又潮又暗,墻縫里滲的水滴滴答答的,跟敲木魚似的,敲得人心里發怵。地上鋪著一層發霉的干草,聞著一股酸臭味。
他蜷縮在干草堆上,渾身的骨頭都在疼,疼得他直冒冷汗。他懷里還揣著個銅制水甑——那是他母親給他的,是家里傳下來的物件,用來煮水喝的。水甑上刻著簡單的花紋,是他小時候母親教他認的,現在摸起來,還能想起母親的手溫。
有天夜里下雷雨,閃電把牢里照得跟白天似的,瞬間又黑下去,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陳子昂疼得渾身發抖,意識都快模糊了。
可就在這時候,他好像又站在了幽州臺上——還是那片黃昏,還是那堆殘垣,野草長得更高了,都快沒過他的腰了。他往遠處看,想找燕王招賢的黃金臺,哪兒還有臺啊?全是密密麻麻的喬木,長得瘋瘋癲癲的,把曾經的熱鬧全蓋了。
他還看見年輕時的自己,在長安的集市上,舉著那把古琴,高聲說:“我陳子昂有好詩!”周圍的人圍著他,眼里滿是敬佩。可轉眼,畫面又切回了牢里的干草堆,霉味、血腥味、潮濕味,一下子全涌了上來。
“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他在心里問,沒人答。天地間靜得可怕,風刮過樹葉的聲音,像在哭。那文明斷層的疼,又一次把他裹住了,比牢里的鐵鏈還緊。
第二天早上,獄卒開門的時候,發現他沒氣了。枯瘦的身子蜷在干草里,跟一截干木頭似的。他懷里的銅制水甑碎了,碎片撒了一地,尖兒上還沾著點水漬——不知道是夜里疼得沒力氣,手一松摔碎的,還是他故意摔的。那碎裂的聲音,好像還在牢里飄著,跟他沒說完的話似的。
他死的時候才四十二歲。
后來呢?后來大唐慢慢從那文明的裂縫里爬出來了。
李白來了,帶著一壺酒,唱著“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把大唐的豪氣唱到了天上去;
杜甫來了,背著個破包袱,嘆著“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把大唐的疼裝在了心里;
韓愈來了,捋著胡子,喊著“文以載道”,把陳子昂沒說完的話接著說下去。
這些人的光,都能在《登幽州臺歌》里找到根——那聲“獨愴然而涕下”,不是結束,是開始。
是陳子昂用自己的命,在黑暗里點了一根火柴,雖然他沒等到火燎原的時候,這火苗終究是燒起來了。
杜甫后來寫過一句詩:“終古立忠義,《感遇》有遺篇”,說的就是他;
韓愈也說過:“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說大唐的好文章,是從陳子昂開始的。
連后來的白居易,搞“新樂府運動”,主張“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追根溯源,也是跟著陳子昂的腳步走。
現在去幽州臺,還能看見那堆殘垣斷壁,石碑上刻著他的《登幽州臺歌》,來來往往的人都站在那兒讀,讀得聲音洪亮。風還是那么野,吹著石碑上的字,像是在替他回應那些讀詩的人。
現在讀唐詩,讀的是李白的狂、杜甫的沉、王維的淡,很少有人想起,最早在文明斷層里喊出聲的,是陳子昂。就像我們抬頭看見滿天星星的時候,很少會想,最早點亮那顆星的人,曾在黑夜里凍得有多抖。
他一輩子沒做成啥“大事”,沒當過大官,沒打過大勝仗,可他用自己的悲愴,給大唐的精神找了條路。那條路,后來走滿了人,走成了唐詩的河,走成了我們現在還在念的“天地之悠悠”。
你說,這算不算另一種“不朽”?
風又吹過幽州臺,石縫里的野草又彈了起來,綠瑩瑩的,像在替他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