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的他,也是帶著滿身的朝氣來到長安,以為自己能像蘭草一樣,在這片土地上扎根生長,可最終,卻在寒風中枯萎。他想起祖父講的故事,說金銅仙人被遷走時,曾流下銅淚。那時候他不信,覺得仙人是不會哭的。可現在他信了,因為他就像那尊被遷離故土的仙人,帶著一身的疲憊和不甘,走向未知的遠方。
第六十六章元和年間的月光與李賀的兩重世界
傍晚時分,他住進了洛陽城外的一家驛館。驛館的院子里種著一棵老槐樹,枝椏光禿禿的,像一只伸向天空的手。他坐在窗前,看著窗外的月亮慢慢升起來,月光灑在地上,像一層薄薄的霜。他拿出紙筆,研好墨,卻遲遲不敢下筆。他怕自己的文字,承載不了這一路的辛酸。直到月到中天,遠處傳來幾聲犬吠,他才拿起筆,寫下“金銅仙人辭漢歌“這幾個字。
“天若有情天亦老“這句詩蹦出來時,他都嚇了一跳。他看著這幾個字,覺得鼻子一酸。如果天有感情,看到他這樣的遭遇,會不會也為他難過?會不會也像人一樣,在歲月的流逝中慢慢老去?
他想起長安的月光,想起李憑的箜篌,想起那些被命運碾碎的夢想。他把筆扔在桌上,看著窗外的月亮,覺得那月光也帶著一股“鬼氣“,冷冷地照著他這個異鄉人。
有人說這首詩里的“鬼氣“太濃,不吉利。李賀不在乎,他覺得這才是生活的真相。那些所謂的“仙氣“,不過是自己騙自己的童話,而“鬼氣“才是剝開偽裝后,赤裸裸的現實。就像詩里的“攜盤獨出月荒涼“,他就是那個捧著破碎夢想的孤獨行者,在茫茫夜色里艱難前行。
秋墳鬼唱:生命盡頭的悲壯吶喊
元和七年的秋天,李賀回到了昌谷老家。他的身體油盡燈枯,卻還是每天抱著詩卷,在院子里的桂花樹下徘徊。秋風掃過,桂花落在他的書頁上,像撒了一把碎金。他彎腰撿起一片桂花,放在鼻尖聞了聞,香氣還是那么濃,可他卻覺得自己的嗅覺越來越遲鈍了。
他的房間里堆滿了詩稿,有的寫在泛黃的宣紙上,有的寫在粗糙的麻紙上,甚至還有幾張寫在樹皮上。那是他在洛陽時,沒錢買紙,就剝了樹上的皮來寫。母親看著那些詩稿,總是忍不住掉眼淚,說:“長吉,別寫了,好好養身體。“他卻笑著說:“娘,寫詩就像呼吸,停不下來。“
他開始整理自己的詩稿,看到《李憑箜篌引》時,嘴角會露出一絲微笑。那時候的自己,還能在樂聲里找到慰藉,還能編織出那么多華麗的夢境。
可現在,他連做夢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想起長安的平康坊,想起李憑的箜篌,那些聲音好像還在耳邊回蕩,卻已經變得模糊不清。他試著模仿當年的箜篌聲,用手指在桌上輕輕敲擊,可敲出來的聲音,干澀又無力,像他此刻的生命。
病情加重的時候,他會夢見金銅仙人。仙人捧著承露盤,站在他的床前,銅淚滴在他的枕頭上,冰涼刺骨。他想伸手去接,卻怎么也夠不著。仙人的臉模糊不清,只聽見它說:“長吉,你的詩,會流傳下去的。“他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眼睜睜地看著仙人慢慢消失在夜色里。
醒來后,他掙扎著坐起來,讓母親拿來紙筆。他的手不停地發抖,寫下的字歪歪扭扭,卻帶著一股倔強的力量。“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這兩句詩寫出來時,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把心里積壓的所有怨恨都吐了出來。他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可那些沒說出口的話,那些沒實現的夢想,還在他的心里燃燒。他想把它們都寫下來,像把火種埋在土里,總有一天,會有人發現這團火,讓它重新燃燒起來。
有人說他的詩里充滿了“鬼氣“,是因為他命不久矣。可他知道,那不是“鬼氣“,是生命最后的吶喊。就像秋墳里的鬼魂,即便埋在土里,也要唱出心中的怨恨。他的怨恨,不是對命運的詛咒,而是對生命的眷戀。他還有那么多詩要寫,還有那么多情感要表達,可時間已經不給他機會了。
一天傍晚,他坐在桂花樹下,看著夕陽慢慢沉下去。晚霞染紅了半邊天,像一幅絢麗的畫卷。他覺得,生命就像這晚霞,雖然短暫,卻也曾綻放出過耀眼的光芒。
他想起寫過的那些詩,想起那些“仙氣“與“鬼氣“,它們從來都不是矛盾的。“仙氣“是他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是他在黑暗中看到的光;“鬼氣“是他對殘酷現實的反抗,是他在困境中發出的吶喊。這兩種氣質,就像他生命的兩面,共同構成了他短暫卻璀璨的一生。
元和八年的冬天,李賀走完了他短暫的一生。臨終前,他把詩稿交給母親,說:“娘,這些都是我用心血寫出來的,就像我的孩子。您一定要好好保存它們,讓它們能被更多人看到。“母親抱著詩稿,哭得撕心裂肺。窗外的雪下得很大,覆蓋了整個昌谷,像給這個才華橫溢卻命運多舛的詩人,蓋了一床潔白的棉被。
很多年后,有人在整理李賀的詩稿時,發現了一張未完成的紙。上面寫著“鬼燈如漆點松花“,字跡潦草,卻充滿了力量。或許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他還在構思著新的詩句,還在為這個世界留下自己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