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韋應物:詩里藏著半輩子懺悔
公元788年的深秋,蘇州刺史府的后花園里,57歲的韋應物蹲在菊花園里摘枯葉。風一吹,鬢角的白發飄起來,他抬手攏了攏,指尖觸到粗糙的皮膚——這雙手,年輕時握過賭具、摸過銀刀,后來握過筆桿、批過公文,現在正小心翼翼地呵護著一叢黃菊。
“韋使君,門外有位楊開府求見,說是您的舊友。”小吏的聲音傳來。
韋應物愣了一下,手里的枯葉掉在地上:“楊開府?哪個楊開府?”
“說是長安來的,早年和您一起在三衛府當差。”
這一下,韋應物的心跳快了——長安、三衛府、舊友,那些被他藏在詩稿最底層的少年荒唐事,像被風吹開的書頁,一下子翻到了眼前。他擦了擦手上的泥土,快步往門口走,遠遠就看見一個穿紫袍的老人站在那兒,鬢角斑白,眼神卻還是當年的樣子。
“三郎?”韋應物試探著喊了一聲。
老人轉過身,看清他,紅了眼:“應物?真的是你!”
兩個老人抱在一起,眼淚都掉了下來。那天晚上,他們在書房里喝酒,燭火晃得人影忽明忽暗,韋應物借著酒勁,拿起筆,寫下了那首《逢楊開府》——詩里沒有華麗辭藻,全是“自曝其丑”的懺悔,像把心里的疤揭開,露給老朋友看,也露給自己看。
“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身作里中橫,家藏亡命兒。朝持樗蒲局,暮竊東鄰姬。司隸不敢捕,立在白玉墀。”
韋應物寫下這幾句時,手都在抖。燭火照在紙上,墨汁暈開,像他當年在長安街頭撒的野。坐在對面的楊開府端著酒杯,半天沒說話,最后嘆了口氣:“你還記得不?當年咱們在平康坊賭錢,你輸了五十貫,當場就拔了刀,要不是我攔著,你非得把人家的手指頭剁下來不可。”
韋應物苦笑了一下,灌了一口酒:“怎么不記得?還有一回,咱們搶了賣胡餅的攤子,你揣了三個胡餅跑,我還踹了人家一腳,說‘燙老子嘴’。現在想想,真是混賬啊。”
這首《逢楊開府》,哪里是詩?是韋應物半輩子的“懺悔錄”。他把少年時的“惡”全抖了出來:仗著玄宗的恩寵耍無賴,在街坊里橫著走,家里藏著逃犯;早上抱著賭具賭錢,晚上翻墻偷會鄰家姑娘;司隸校尉明明知道,卻因為他是三衛郎,連抓都不敢抓——這些事,他以前從不覺得錯,甚至還覺得“威風”,可現在寫出來,每一個字都像針,扎得他心疼。
“驪山風雪夜,長楊羽獵時。一字都不識,飲酒肆頑癡。”他接著寫,筆鋒轉到當年跟著玄宗游幸的日子。楊開府跟著念,眼睛也紅了:“還記得驪山溫泉嗎?咱們趁玄宗皇帝泡澡,偷偷拿了宮里的酒,在雪地里喝,喝多了就把酒杯扔了,說‘皇帝的酒也不過如此’。”
韋應物點點頭,眼淚掉進酒杯里:“那時候真是目不識丁啊,連自己的名字都寫得歪歪扭扭,整天就知道喝酒耍瘋。現在再看那些日子,真是羞愧得抬不起頭。”
詩的后半段,他寫安史之亂后的落魄:“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讀書事已晚,把筆學題詩。”楊開府聽到這兒,握住他的手:“我知道你后來的日子,聽說你在破廟里跟老秀才學認字,在河邊撿樹枝練字,不容易啊。”
“不容易?是活該。”韋應物搖搖頭,“要是沒有那場亂,我現在可能還是個賭錢撩姑娘的無賴,說不定早就死在哪個街頭了。”
最后兩句,他寫“忽逢楊開府,論舊涕俱垂”——是啊,幾十年沒見,一見面就哭,哭的不是重逢的高興,是對往昔的悔恨,是對人生起伏的感慨。那天晚上,他們喝到天亮,詩稿放在桌上,被眼淚打濕了好幾處。
后來有人說,這首《逢楊開府》是“最真誠的懺悔詩”,沒有一點掩飾,沒有一點美化,把自己的“黑歷史”攤開在陽光下。韋應物自己也說:“寫這首詩,不是為了讓別人原諒我,是為了讓我自己記住,我曾經是個什么樣的人,現在又該做什么樣的人。”
韋應物的自我反省,不是憑空來的——是安史之亂的巴掌,把他從“鮮衣怒馬”的美夢里打醒,摔進“憔悴被人欺”的泥里,他才終于看清自己的“荒唐”。
在那之前,他是長安城里最囂張的惡少:穿緋紅侍衛服,騎雪白駿馬,賭錢、撩姑娘、欺負百姓,全憑“玄宗寵著、韋家罩著”。他從沒想過“對錯”,只知道“我想要的就得拿到,我不爽的就得毀掉”。
安史之亂一來,靠山全塌了。玄宗逃到蜀地,三衛府解散,韋家也跟著衰敗,他成了沒娘的孩子,穿著破衣服,餓肚子,被小混混欺負,連一口剩飯都搶不到。有一回,他在河邊洗衣服,被人推到泥里,看著水里倒影——滿臉灰塵,頭發凌亂,哪還有半點“三衛郎”的樣子?他就哭了:“我以前到底是個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