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聲欣欣女顏悅,人家不怨言語別。
五月雖熱麥風清,檐頭索索繰車鳴。
野蠶作繭人不取,葉間撲撲秋蛾生。
麥收上場絹在軸,的知輸得官家足。
不望入口復上身,且免向城賣黃犢。
田家衣食無厚薄,不見縣門身即樂。”
農民們五月忙著收麥、繅絲,看似“欣欣悅悅”,其實是怕交不夠賦稅,盼著“免向城賣黃犢”,能保住家里的牛就好。王建寫的不是“農家樂”,是農民“敢怒不敢言”的無奈——不用去縣衙交稅,就是最大的快樂。
他還寫《織錦曲》:
“大女身為織錦戶,名在縣家供進簿。
長頭起樣呈作官,聞道官家中苦難。
回花側葉與人別,唯恐秋天絲線干。
紅縷葳蕤紫茸軟,蝶飛參差花宛轉。
一梭聲盡重一梭,玉腕不停羅袖卷。
窗中夜久睡髻偏,橫釵欲墮垂著肩。
合衣臥時參沒后,停燈起在雞鳴前。
一匹千金亦不賣,限日未成宮里怪。
錦江水涸貢轉多,宮中盡著單絲羅。
莫言山積無盡日,百尺高樓一曲歌。”
織錦的女子,沒日沒夜地織錦,織好的錦“一匹千金不賣”,全要交給宮里,宮里還嫌不夠,就算錦江水干了,還要多要。王建寫的是織錦女的辛勞,也是對宮廷奢侈的無聲批判。
這些詩,后來被人稱為“樂府詩”,他和張籍的樂府詩,因為風格相近、都寫寫實,被并稱“張王樂府”。有人說,王建的樂府詩“字字見血,句句見淚”,他卻說:“我把看到的寫下來而已。”他沒忘記是寒門出身,沒忘記邊塞的苦,所以他的筆,始終對著那些像他早年一樣掙扎的底層人。
晚年的王建,官越做越大,當了陜州司馬、光州刺史,可他還是老樣子——穿粗布衣裳,吃簡單的飯,沒事就寫詩。他跟張籍還經常通信,互相寄詩,點評對方的作品。張籍寫“家貧無易事,身病足閑時”,王建就回“自別青山歸未得,羨君長聽石門泉”,倆人還是當年學館里的樣子,頭發都白了。
約830年,王建在任上去世,享年六十多歲。他去世后,家人整理他的遺物,發現除了一箱子詩稿,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他當了一輩子官,沒貪過一分錢,沒置過一畝田,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寫詩上。
后來有人把他的詩編成了《王司馬集》,流傳到現在。翻開這本書,你看不到“大詩人”的架子,只能看到一個從潁川寒門走出來的窮小子,一個在邊塞摸爬滾打十三年的士兵,一個為底層人說話的官員——他把自己的苦難、別人的苦難,都寫成了詩,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空洞的道理,只有最真實的人間煙火。
現在再讀王建的詩,還是會被戳中——讀《渡遼水》,會心疼那些再也回不了家的士兵;讀《田家行》,會想起那些在田里辛苦勞作的農民;讀《寄張籍》,會想起年輕時一起共患難的朋友。這就是王建的厲害——他寫的不是“詩”,是“人”,是每個在苦難里掙扎,卻依然想好好活下去的人。
他的人生,就像他寫的詩一樣,平凡卻有力量。從潁川的窮小子,到邊塞的幕僚,再到“張王樂府”的詩人,他沒走什么捷徑,一步一步,把苦難踩在腳下,把生活寫進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