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勸他:“別著急,慢慢來,總會有機會的。”
機會沒等來,麻煩倒先來了。四十一歲那年,不知道是誰誣告他,說他“不遵禮法”,朝廷把他貶到了嶺南。嶺南那地方,潮濕得能長出蘑菇,到處是毒蟲猛獸。
他坐著船南下,走了三個多月,一路上吐了無數回,瘦得只剩一把骨頭。有天晚上,船停在江邊,他看著滿江的寒雨,想起自己的遭遇,又想起長安的朋友,寫了首《芙蓉樓送辛漸》——那時候辛漸正好要回長安,他托辛漸給朋友帶話: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他想告訴所有人,就算被貶到這鬼地方,他的心還是干凈的,跟玉壺里的冰一樣,沒沾半點臟東西。
還好,沒過多久,朝廷大赦,他能回長安了。剛回去沒兩年,結果又出事了——有人說他“謗議朝政”,其實就是他跟朋友喝酒時,說了幾句朝廷辦事不力的話。這次,他被貶到了龍標(今湖南黔陽),當了個“龍標尉”,比之前的官還小得多。
龍標那地方,比嶺南還偏。沒有長安的繁華,沒有邊塞的壯闊,只有滿目的青山和聽不懂的方言。王昌齡沒抱怨,反而過得挺自在。
他每天沒事就去山里轉,跟老農聊天,跟小孩玩,還教當地的孩子讀書寫字。有回他看到個農婦,站在村口的柳樹下哭,問了才知道,她丈夫去當兵了,好幾年沒回來。
他想起寫的“悔教夫婿覓封侯”,心里不是滋味,又寫了首《閨怨》:
“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當地的人都喜歡他,說這個王官兒沒架子,還會寫詩。有回他生病了,村民們提著雞蛋、紅糖來看他,把他的小屋擠得滿滿當當。他看著那些淳樸的笑臉,心里暖烘烘的——原來就算被貶到這么偏的地方,也能找到活著的意思。
在龍標待了八年,王昌齡老了。頭發白了,背也駝了,他不想當官了,想回太原老家,陪著老娘(那時候老娘還在),安安穩穩過剩下的日子。
五十九歲那年,他辭了官,收拾了簡單的行李,踏上了回鄉的路。
他卻沒走成。路過亳州的時候,他遇到了亳州刺史閭丘曉。閭丘曉是個小心眼的人,聽說王昌齡的名氣大,心里嫉妒。
那時候睢陽被叛軍圍著,朝廷讓閭丘曉出兵救援,可他怕打仗,遲遲不肯動。王昌齡看不過去,就勸他:“大人,睢陽城里的百姓快餓死了,您要是再不出兵,就來不及了!”
閭丘曉被說急了,又怕王昌齡去朝廷告狀,就找了個借口,把王昌齡抓了起來,偷偷殺掉了。
那天晚上,亳州下著小雨。沒人知道,那個寫過“秦時明月漢時關”的詩人,那個心里裝著邊塞將士、裝著窮苦百姓的詩人,就這樣死在了一個小人手里。
他死的時候,懷里還揣著一本沒寫完的詩稿,上面有句沒寫完的話:“回家……看娘……”
王昌齡沒白活。他死后,他的詩像長了翅膀一樣,飛遍了整個唐朝。
李白讀了他的詩,哭著寫“我寄愁心與明月,隨君直到夜郎西”;
杜甫讀了他的詩,說“復憶襄陽孟浩然,清詩句句盡堪傳。即今耆舊無新語,漫釣槎頭縮頸鳊”,把他跟孟浩然相提并論;
連后來的宋朝人,都把他的七絕當成范本,說“七絕至王昌齡而體制大定”。
一千多年過去了。我們還在讀他的詩:讀“秦時明月漢時關”,能想起邊塞的蒼涼;讀“一片冰心在玉壺”,能想起他的風骨;讀“忽見陌頭楊柳色”,能想起那些藏在時光里的溫柔與遺憾。
有人說,王昌齡是“七絕圣手”。其實,他不是什么“圣手”,他就是個普通人——是個不想一輩子種地的少年,是個想替將士說話的讀書人,是個就算被貶也不丟良心的小官,是個把喜怒哀樂、把人間的冷暖悲歡,都寫進二十八個字里的詩人。
他的人生,就像他寫的詩一樣,短,卻有力量。像邊塞的月亮,冷,卻能照透千年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