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王維:士族文人的“精神逃荒”
提到王維,多數人第一反應都是“詩佛”——好像他生來就該蹲在終南山的云霧里,看桂花落滿衣襟,聽清泉流過石澗,活成古代版“佛系青年”。
若真把他的“佛系”當成天生的“躺平”,就太小看這位盛唐文人了。他的禪意不是憑空長出來的,是安史之亂的鐵蹄踏碎繁華后,從亂世泥沼里撈出來的“精神浮木”;他的輞川別業(yè)也不是普通的“隱居別墅”,是整個士族文人在秩序崩塌時,唯一能躲雨的“溫柔屋檐”。
王維的“逃”,從來不是逃避現實,而是為瀕臨失魂的士族群體,守住最后一點文化尊嚴與心靈安寧。
懂王維的“精神逃荒”,得先看清他所處的時代有多“難”。盛唐的繁華,像一場盛大的宴席——玄宗前期的“開元盛世”里,長安的朱雀大街上,胡商的駝隊載著香料與珠寶來來往往,洛陽的酒肆里,文人墨客吟著“春風得意馬蹄疾”,士族子弟更是站在宴席的最中央。
那時候的士族,可不是普通的讀書人,他們是“樹大根深”的特權階層:祖祖輩輩在朝廷做官,家里有良田千頃,書房里藏著絕版的典籍,出門有車馬隨從,連說話都帶著“天生該管事兒”的底氣。
王維早年也是這場宴席里的“貴客”,他十五歲離家赴長安,二十歲考中進士,一開始做太樂丞,后來跟著張九齡做事,筆下寫得出“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雄渾,心里裝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抱負——那時候的他,哪里有半分“佛氣”,分明是個想在官場里闖一番天地的“卷王”。
可這場宴席,被安史之亂“嘩啦”一聲掀翻了。
天寶十四載,安祿山以“憂國之危”為名,在范陽起兵,十五萬叛軍像洪水一樣沖向南邊。潼關一破,長安的城門再也守不住,玄宗帶著楊貴妃、楊國忠偷偷往四川逃,留下滿城百姓和來不及撤退的官員。
曾經呼風喚雨的士族們,一下子從“云端”摔進了“泥坑”:有的家族跟著皇室逃難,一路被叛軍追著跑,糧食吃完了就啃樹皮,貴夫人的綾羅綢緞被樹枝刮得破破爛爛;有的想留在長安“等轉機”,結果被叛軍抓起來,要么被逼著當“偽官”,要么被關在牢里受苦;還有的逃到江南,卻發(fā)現以前靠家族名號就能得到的尊重,如今連一碗熱粥都換不來——盛唐的秩序沒了,士族們賴以為生的“大樹”倒了,他們就像斷了根的藤蔓,連怎么活下去都成了問題。
王維也沒逃過這場劫難。天寶十五載,他該跟著玄宗逃去四川,因為要處理家中瑣事,走得晚了一步,被叛軍堵在了長安。
叛軍把他押到洛陽,關在菩提寺里,逼著他出來擔任“給事中”的偽職。王維不想干,偷偷喝了瀉藥,想裝病躲過去,叛軍看得太緊,瀉藥只讓他拉得虛弱,卻沒能躲過任命。
后來唐軍收復洛陽,“偽官”的履歷成了他的“死罪證”——當時朝廷對投降叛軍的官員毫不留情,輕則流放,重則砍頭。
王維能撿回一條命,全靠弟弟王縉拼命求情:王縉當時在朝廷當刑部侍郎,為了救哥哥,他哭著對唐肅宗說,王維在被囚禁時寫過一首《凝碧池》,詩里“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僚何日更朝天”一句,滿是對朝廷的思念,絕非真心投靠叛軍。
肅宗看了詩,又念在王縉有功,才免了王維的死罪,把他貶為太子中允。經此一遭,王維對官場徹底寒了心——他當過尚書右丞,也見過張九齡這樣的賢臣,可亂世里的官場,要么是叛軍的刀架在脖子上,要么是新朝廷的猜忌盯著后背,所謂的“仕途理想”,在生死面前連紙都不如。
他后來在詩里寫“既寡遂性歡,恐招負時累”,意思是既沒了順著心意做事的快樂,又怕再惹上時代的災禍——這哪里是不想當官,是真的怕了。
就在這時,他在輞川的那片“小天地”,成了救命稻草。很多人以為輞川別業(yè)是王維晚年才建的“隱居地”,其實不是——這片地是他在開元末年買下的,原本是宋之問的舊宅,坐落在終南山下,離長安不到百里。
那時候他還在官場里混,買這片地或許是為了偶爾避避世,沒想到,多年后這里會成為他亂世里的“避風港”。
千萬別把輞川別業(yè)當成普通的“農家樂”,那是王維精心打造的“立體庇護所”——既有能填飽肚子的“生存根基”,又有能安放心靈的“文化空間”。
從地理上看,輞川處在終南山的余脈里,四周是山,中間是一條輞川河,像個天然的“聚寶盆”:河邊有平整的稻田,春天種秧苗,秋天收稻谷,足夠王維和家里的仆人吃;山坡上種著竹子、松樹和果樹,竹子能編竹籃、松樹能當柴燒,果樹結的果子既能自己吃,也能送給鄰居;還有幾處山泉,泉水清澈,既能喝,又能灌溉田地。
最妙的是,輞川旁邊有座鹿苑寺,王維后來把別業(yè)的一部分捐給了寺院,和僧人成了鄰居——這在亂世里太重要了,寺院是當時少有的“安全區(qū)”,叛軍一般不敢騷擾,而且僧人還能幫他傳遞消息,偶爾接濟他一些東西。
王維在輞川的日子,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閑坐,而是“接地氣”的安穩(wěn)。每天清晨,他會跟著仆人去田里看看莊稼,要是天旱了,就組織人去山泉邊引水;上午的時候,他會坐在竹里館里彈琴,竹子把聲音裹得軟軟的,不會傳到太遠的地方,不怕被外人聽見;下午要么去華子岡上散步,看夕陽把山影拉得長長的,要么蹲在白石灘邊,看水鳥在淺水里啄小魚;到了晚上,他會和鹿苑寺的僧人聊天,聽他們講佛經里的故事,有時候聊到深夜,就住在寺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