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他撞了太多次南墻了。
這次來幽州,他是跟著武攸宜來的——武攸宜是誰?武則天的侄子,仗著皇親國戚的身份,當了個行軍大總管,可肚子里沒半點真本事。契丹人都快打到城下了,他還在營里喝酒作樂。
陳子昂看不過去,主動找上門,說要帶一萬精兵,去突襲契丹的后路。武攸宜聽完,冷笑了一聲:“你一個寫文章的,懂什么打仗?”不僅沒聽他的,還把他從參軍貶成了軍曹——說白了,就是讓他去管管糧草、記記文書,把他的一腔熱血,澆得透心涼。
所以他才會跑到這幽州臺上來。
這臺子不是普通的土臺,是當年燕昭王筑的黃金臺啊!想當年,燕昭王就在這兒放了千金,招天下賢才,樂毅、鄒衍這些人,都是沖著這臺子來的,后來才有了燕國“破齊七十余城”的壯舉。現在呢?黃金臺早沒了影,只留下這堆殘垣斷壁,連塊刻字的石碑都找不到。
他摸著石磚上的青苔,指尖滑過那些凹凸不平的痕跡,就想起了自己寫的《薊丘覽古贈盧居士藏用》。那時候他還抱著點希望,寫“逢時獨為貴,歷代非無才”,覺得只要有機會,總能被人看見??涩F在站在這兒才明白,“逢時”這兩個字,有多難——燕昭王那樣的君主,早就成了“古人”;往后的人,又能等得到嗎?
風又大了些,把他的頭發吹得亂蓬蓬的,幾縷白絲混在黑發里,特別扎眼。他才三十八歲啊,本該是意氣風發的年紀,眉頭的紋路卻深得能夾死蚊子,眼窩也陷了下去,整個人瘦得像根被風吹了多年的蘆葦。
他懷里還揣著篇稿子,是前幾天寫給朋友東方虬的,叫《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書》。這稿子他改了好幾回,紙頁都被摸得起了毛邊,字里行間全是火氣:
“仆嘗暇日觀齊、魏間詩,謂其辭藻競紛,興寄都絕?!?/p>
說白了就是:“我看那些齊梁、北魏的詩啊,就知道堆漂亮詞兒,沒一點兒真東西!”
他為啥這么火大?你看看當時的詩就知道了。
六朝的詩人寫《采蓮曲》,“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美是美,可除了男女之情,啥也沒有;
寫《怨歌行》,“綺羅日減帶,桃李無顏色”,除了閨房里的愁,啥也不是。就像一群人圍著個精致的糖人,你夸它好看,我夸它甜,可沒人想過,糖人吃多了會膩,會忘了糧食的味道。
陳子昂要的不是糖人,是能填肚子的“糧食”。
他要的詩,得像劉邦唱《大風歌》那樣——“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一開口就能震得人耳朵嗡嗡響,能把天下的勁兒都聚起來;
得像曹操寫《蒿里行》那樣——“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能把人間的苦、百姓的難,實實在在寫出來;還得有“念天地之悠悠”的闊氣,站在天地間知道是誰,該干啥。
這不是瞎琢磨,是他憋了好久的“詩學革命”。他想拿這把刀,把文壇那層浮靡的皮給割了,讓詩重新長出筋骨來。他寫的《感遇》詩,就是最好的例子。
除了“蘭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他還寫過“蒼蒼丁零塞,今古緬荒途”——你讀這句,眼前是不是就浮現出邊塞的荒草、遍地的白骨?還有“貴人難得意,賞愛在須臾”,把官場里的冷暖,一句話就戳透了。
可這革命,哪兒那么好搞?長安的文人都說他“矯情”“裝清高”,說他放著好好的漂亮詩不寫,偏要寫些“苦哈哈”的東西。連他的朋友都勸他:“子昂啊,別太擰了,順著點潮流,日子好過些?!?/p>
他不順著。他覺得詩就該像竹子,“修竹不受霜,青青常自保”,得有節,有骨,不能像藤蔓似的,纏在別人身上活。
后來他總算熬到了個正經官——右拾遺。這官不大,是個諫官,專門給皇帝提意見的。他當這個官的時候,跟個愣頭青似的,有啥說啥。
第八十一章陳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武則天那會兒,地方官為了討好她,到處抓“謀反”的人,不管是不是真的,抓了就嚴刑拷打,屈打成招的人不計其數。陳子昂看不過去,直接遞了封《諫用刑書》,把事兒捅到了武則天面前。
他在奏疏里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