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裴迪:禪意詩風(fēng)里的空靈境界
裴迪晚年在蜀州的住處,就挨著一片竹林。每天天剛亮,他就拿著掃帚,慢悠悠地掃竹下的落葉——不是為了干凈,是喜歡聽竹葉“沙沙”落在掃帚上的聲音,像山風(fēng)在耳邊說話。掃累了,就坐在竹下的石凳上,煮一壺粗茶,看著水汽裊裊升起,慢慢融進晨光里。
有人說他這是老了,懶得動;他自己知道,這是在“養(yǎng)禪”——就像當(dāng)年在輞川跟著王維看山看水那樣,把心沉進日子里,沉進那些靜悄悄的瞬間里,才能寫出帶著禪味的詩。
他的禪意,不是搬弄佛經(jīng)里的道理,不是說些“空”“寂”的大話——是真真切切從山水里悟出來的,從日子里熬出來的。就像那首《游感化寺曇興上人山院》,他是怎么寫出來的?
那是安史之亂剛平的第二年,裴迪從蜀州刺史任上退下來,心里總有些慌慌的——長安的戰(zhàn)火、菩提寺探監(jiān)的驚險、蜀州救災(zāi)的奔波,像走馬燈似的在腦子里轉(zhuǎn)。有朋友說:“裴兄,你去感化寺走走吧,曇興上人是個有道行的,跟他聊聊天,心里能靜下來。”
感化寺在蜀州城外的山里,路不好走,裴迪拄著根竹杖,走了小半天。快到寺門時,就聽見山里的鳥叫——不是長安城里那種嘰嘰喳喳的麻雀叫,是深林里的山雀,叫聲清清脆脆,一聲接著一聲,像串起來的銀鈴。他停下腳步,往林子里看,樹葉密得能遮住太陽,只有零星的光斑落在地上,跟著風(fēng)晃來晃去。
“施主,可是裴使君?”一個穿著灰布僧衣的老和尚從寺里走出來,正是曇興上人。兩人沒進屋,就坐在寺外的石臺上說話。上人不聊官場,不聊亂世,只指著遠處的山:“施主看那山,早上有霧的時候,像裹著層紗;中午太陽足了,山骨就露出來了;傍晚落了日,又沉進黑影里——山還是那山,可一天里,模樣就變了三回。”
裴迪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夕陽正慢慢往山后頭沉,把天上的云染成了橘紅色,連帶著山尖也鍍了層金。風(fēng)一吹,林子里的鳥叫得更歡了,他心里卻靜下來——想起當(dāng)年在長安遞詩稿時的急切,想起被叛軍攔在城門口的慌張,想起當(dāng)刺史時為了賑災(zāi)愁得睡不著覺……那些他曾經(jīng)拼命追求的“浮名”“功業(yè)”,這會兒跟眼前的落日、鳥叫比起來,竟像鴻毛似的輕。
他摸出懷里的紙筆,趁著余暉,趕緊寫下來:
“鳥囀深林里,心閑落照前。
浮名竟何益,從此愿棲禪。”
寫完讀了一遍,眼淚差點掉下來——不是傷心,是通透。“鳥囀深林”是眼前的景,“心閑落照”是心里的靜,到了“浮名竟何益”,才是真真正正的頓悟:那些爭來搶去的東西,到底有什么用呢?不如像這山、這鳥、這落日,安安穩(wěn)穩(wěn)地“棲禪”,把心放在該放的地方。
曇興上人過來看了詩,點點頭說:“施主這詩,不是寫出來的,是‘悟’出來的——禪不在寺里,在鳥叫里,在落照里,在你心里的‘閑’里。”
裴迪笑了,他終于明白,王維當(dāng)年說“詩中有畫”,其實還有后半句——“畫里有禪”,而這禪,從來不是高高在上的道理,是藏在每一個平常的瞬間里,藏在每一處看得見摸得著的山水里。
裴迪的禪意詩,還有個絕活兒——用最簡的筆,畫最活的景,偏偏這活景里,還藏著靜得能聽見心跳的禪味。別人寫詩愛用濃墨重彩,什么“姹紫嫣紅”“金戈鐵馬”,他不,他就用白描,三兩句,像勾勒山水小品,你盯著那句子看,就能看出動靜來,看出物我交融的空靈。
就說《華子岡》里的“云光侵履跡”——這五個字,你要是沒在山里待過,可能覺得平平無奇;你要是像裴迪那樣,在輞川的傍晚走一回華子岡,就知道這“侵”字有多妙。
那天他和王維約好去華子岡看日落,王維臨時被公務(wù)絆住,他就一個人先去了。走到半山腰時,太陽已經(jīng)落得很低,天上的云被染成了粉紫色,光順著云縫往下淌,像一層薄薄的紗,蓋在山路上。他穿著布鞋,踩在沾著露水的草葉上,每走一步,就留下一個淺淺的腳印。
走了一會兒,他停下腳步——你猜他看見什么了?他低頭看自己的腳印,那些粉紫色的云光,正慢慢往腳印上“爬”。不是一下子蓋過來,是輕輕的、慢慢的,像小貓用爪子碰毛線球似的,先漫過腳印的邊緣,再一點點把整個腳印“吞”進去。
第八十九章裴迪:禪意詩風(fēng)里的空靈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