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孟郊:《游子吟》到《杏殤》
唐貞元十七年的溧陽,春寒還沒散。孟郊下班推開院門關(guān)時(shí),聽見“吱呀”一聲——跟他小時(shí)候武康老家的柴門一個(gè)動靜。屋檐下的老凳子上,母親歪著頭縫衣服,青布線在手里繞了兩圈,又瞇起眼睛把針往頭發(fā)上蹭了蹭,發(fā)間的白絲被夕陽照得亮晃晃的,像極了嵩山茅廬頂上的霜。
孟郊站在門口看了半天。這年他五十一歲,當(dāng)了一年溧陽縣尉,罰過半俸,跟縣令鬧過別扭,每次回家看見母親,心里的硬疙瘩就軟了。旁人都道他“少諧合”,說他像塊捂不熱的石頭,他自己知道,他的熱都藏在心里最軟的地方——藏在母親的白發(fā)里,藏在孩子的笑聲里,藏在那些沒說出口的牽掛里。他的情感宇宙,不是長安詩壇的風(fēng)花雪月,是寒冰裹著的火,冷的是命運(yùn)的苦,熱的是骨子里的真。
貞元十七年的初夏,溧陽下了場連陰雨。孟郊得了半日閑,坐在屋檐下翻舊書,翻著翻著,從書頁里掉出半塊干硬的米糕——是去年從武康接母親來時(shí),母親揣在懷里給他當(dāng)干糧的。米糕上還留著母親的體溫印子,孟郊拿著米糕,就想起二十年前,他背著書去嵩山隱居的那天。
那天也是陰雨天,母親把米糕塞進(jìn)他包袱里,又把他的舊棉襖翻出來,連夜縫了個(gè)新棉絮進(jìn)去。“山里冷,晚上別凍著”,母親一邊縫,一邊掉眼淚,針腳歪歪扭扭的,扎破了手指,血珠滴在棉襖上,像個(gè)小紅點(diǎn)。他那時(shí)候年輕,想著“去山里寫詩”,沒回頭看母親站在門口的樣子,直到后來在嵩山的茅屋里,冷得睡不著時(shí),摸著棉襖上的血點(diǎn),才知道那針腳里縫的不是棉絮,是母親的心。
“阿娘,歇會兒吧。”孟郊抬頭,看見母親還在縫衣服——這次縫的是件小襖,是給鄰居家三歲的孩子做的。母親的眼睛花了,縫幾針就得把針線舉到眼前,手指上的繭子磨得線都發(fā)毛。“快好了,你看這線腳,密不密?”母親把小襖遞給他看,臉上帶著笑,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像武康老家院墻上的爬藤。
孟郊接過小襖,指尖碰到布料,就鼻子發(fā)酸。他想起每次出門,母親也是這樣,把他的衣服縫了又縫,“臨行密密縫”,針腳比這還密,生怕他在外頭衣服破了沒人補(bǔ);想起自己落第回家,母親沒說一句埋怨的話,給他煮了碗熱粥,說“沒事,娘還能養(yǎng)你”;想起登第后,母親摸著他的官服,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說“我兒終于熬出頭了”。
那天晚上,孟郊坐在油燈下,提筆就寫。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復(fù)雜的比喻,就寫母親縫衣服的樣子,寫自己心里的疼和暖——
“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誰言寸草心,報(bào)得三春暉。”
寫完,他念給母親聽,母親沒讀過書,卻聽懂了,抹著眼淚說“寫得好,寫得像”。
這就是《游子吟》,一首沒花半點(diǎn)心思“苦吟”的詩,卻成了孟郊最出名的詩。不是因?yàn)閷懙枚嗪茫且驗(yàn)椤罢妗薄懊苊芸p”的不是線,是母親怕兒子在外受委屈的牽掛;“意恐遲遲歸”的不是擔(dān)心,是母親藏在心里的思念;“寸草心”對“三春暉”,是每個(gè)游子都懂的愧疚——我們像路邊的小草,母親的愛像春天的陽光,怎么報(bào)答都不夠。
后來,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把《游子吟》列為青少年必修詩作,不是因?yàn)樗翘圃娒且驗(yàn)檫@份情感能穿透千年。不管是唐朝的孟郊,還是現(xiàn)在的我們,都有過這樣的時(shí)刻:母親送我們出門時(shí),偷偷往包里塞吃的;我們生病時(shí),母親熬夜守在床邊;我們受委屈時(shí),母親的懷抱永遠(yuǎn)是最暖的港灣。
孟郊把最樸素的母子情寫進(jìn)詩里,沒有修飾,沒有夸張,就像母親縫衣服的針腳,一針一線,都扎在人心上——這就是“至情無飾”的力量,比任何華麗的詩句都動人。
孟郊對母親的熱,從來不是嘴上說說。溧陽的官舍小,他特意給母親隔出一間向陽的屋子,每天早上先給母親倒杯熱水,晚上幫母親捶背;母親愛吃江南的糯米糕,他每個(gè)月都托人從武康捎來,哪怕自己只吃得起咸菜粥;母親想念老家的鄰居,他就陪著母親坐在門口,聽母親講老家的事,哪怕他早就聽過十遍八遍。
旁人說他“軸”,說他對官場不上心,可他不在乎——官場的虛名哪有母親重要?他這輩子受了太多苦,唯一的念想,就是讓母親過上幾天安穩(wěn)日子。
命運(yùn)偏要跟他作對。孟郊五十六歲那年,在洛陽,他最小的兒子走了。那天是冬天,洛陽下著雪,孩子發(fā)了三天高燒,孟郊抱著孩子跑遍了洛陽城的藥鋪,抓藥的錢還是跟朋友借的。
最后,孩子在他懷里慢慢變冷,小手還攥著他的衣角,像平時(shí)撒嬌一樣。孟郊抱著孩子,坐在雪地里,哭了整整一夜,雪落在他的頭上、肩上,把他凍得渾身僵硬,可他不敢松手,怕一松手,孩子就真的走了。
第107章孟郊:《游子吟》到《杏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