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韋莊:在江南躲了十年的亂世
公元880年冬天,長安城里的火光染紅了半邊天,黃巢的起義軍像潮水一樣涌進城門,喊殺聲、哭喊聲混在一起,比臘月的寒風還刺耳。
韋莊背著半舊的行囊,拽著母親和妹妹的手,混在逃難的人群里,踩著滿地的碎瓦礫往城外跑——這一年,他三十五歲,科舉考了七八回都落榜,如今連安身的家都沒了。
一路向南逃,走了三個多月,等終于踏進江南地界時,韋莊愣了——沒有火光,沒有喊殺,只有滿眼的綠:河邊的柳樹垂到水面,風一吹就晃悠,像姑娘的發(fā)絲;田里的稻子剛抽穗,嫩得能掐出水;連下的雨都是軟的,細得像針,飄在臉上涼絲絲的,帶著股青草和桃花的甜氣。
他站在江南的春雨里,忽然就紅了眼——從長安的地獄,跌進了江南的天堂,這十年,他要在這兒,把戰(zhàn)火的疤,都泡進江南的溫柔里。
逃進江南:從“天街踏盡公卿骨”到“畫船聽雨眠”
韋莊剛到江南時,心里還裝著長安的慘狀。夜里做夢,總夢見“內(nèi)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的場景,一激靈醒過來,滿頭大汗,直到聽見窗外的雨聲“滴滴答答”打在芭蕉葉上,看見月光灑在院子里的青苔上,才敢喘口氣——哦,這里是江南,不是長安。
他最先落腳在金陵(現(xiàn)在的南京),租了間臨河的小院子,院子里有棵老桃樹,春天一到,桃花就開得滿院都是。每天早上,韋莊不是被雞叫吵醒,是被河邊的搖櫓聲、賣花姑娘的吆喝聲叫醒,推開窗,就能看見畫船在河里飄著,船娘唱著江南的小調,軟得像棉花。
有一回,他病了,發(fā)著高燒,迷迷糊糊中聽見有人敲門,以為是長安來的兵,嚇得差點鉆床底。開門一看,是隔壁的王阿婆,手里端著一碗熱乎乎的粥,粥里還臥著個荷包蛋:“韋相公,聽你咳嗽好幾天了,這是我熬的枇杷粥,喝了能好點?!?/p>
韋莊接過粥,手都在抖——在長安,他是名門之后,卻沒人管他的死活;在江南,他是個逃難的書生,卻能喝到陌生人遞來的熱粥。他喝著粥,眼淚掉進碗里,粥也變甜了。
后來他在詞里寫“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可不是瞎寫的——江南的水真的比天還綠,坐在畫船上,下雨的時候不用躲,就躺著聽雨聲打在船篷上,“沙沙沙”的,比長安的絲竹聲還好聽。
有一回,他跟著友人坐畫船去游湖,船行到湖心,突然下起了小雨。友人趕緊找蓑衣,韋莊卻擺擺手:“別忙,就這樣躺著。”他躺在船里,蓋著薄被,聽著雨聲,看著船外的荷葉被雨打得搖晃,忽然覺得,這輩子能這樣,就算沒考上科舉,也值了。
江南的溫柔,就像這春雨,一點點滲進韋莊的心里,把長安的血和火,都沖得淡了。他不再天天惦記著科舉,開始跟著江南的文人一起游山玩水,一起寫詩,一起在河邊的酒肆里喝到半夜。
有人問他:“韋兄,你還想回長安嗎?”他晃著酒杯,看著河里的月亮,笑著說:“回什么回?這里就是我的家了。”
婺州歲月:小亭子里的詩酒,是亂世里的安穩(wěn)
在金陵待了兩年,韋莊又輾轉去了婺州(現(xiàn)在的浙江金華)。婺州比金陵更安靜,沒有那么多畫船,卻有更多的山和水,還有一群真心待他的朋友。
他在婺州寄居在一個姓李的友人家里,李家有個小池亭,亭子里放著一張石桌,四把石凳,亭外有個小池塘,池塘里種著荷花,夏天一到,滿池的荷花開得熱鬧。韋莊最喜歡待在這個小亭子里,要么讀書,要么寫詩,要么和友人喝酒聊天。
有一回,友人邀了幾個朋友來小亭子里聚會,桌上擺著婺州的特產(chǎn):火腿、酥餅、還有自釀的米酒。韋莊喝得興起,拿起筆,在亭柱上寫了首《李氏小池亭十二韻》,里面寫“家藏千卷書,門系兩般船”“靜極亭中坐,頻來竹下眠”——這就是他在婺州的日子,有書讀,有船坐,有竹可眠,比在長安的日子舒服多了。
李氏友人看了,拍著他的肩說:“韋兄,這亭子以后就歸你了,你想在這兒寫多久就寫多久。”
韋莊在婺州,還認識了個叫王拾遺的官員。王拾遺是長安人,也是因為戰(zhàn)亂逃到婺州的,兩人一見如故,經(jīng)常一起在小亭子里聊長安的往事,聊江南的風物。
有一回,王拾遺聽說韋莊病了,特意坐著馬車來看他。韋莊當時正發(fā)著燒,躺在床上起不來,沒能出門迎接。等他病好后,心里過意不去,就寫了首《婺州屏居,蒙右省王拾遺車枉降訪,病中延候不得,因成寄謝》,詩里寫“未愈支離惜會面,敢勞車馬駐江干”——意思是“我病得沒法見你,還勞煩你坐車來看我,真是過意不去”。
王拾遺收到詩,笑著說:“韋兄太見外了,都是逃難的人,互相照應是應該的?!?/p>
在婺州的日子,韋莊過得像個“閑人”。每天早上,他會跟著李家人去田里看農(nóng)婦插秧,看她們戴著斗笠,彎著腰,手里的秧苗一排排插下去,整整齊齊;中午,他會去集市上逛,買塊婺州酥餅,邊走邊吃,聽集市上的小販吆喝;傍晚,他會坐在小池亭里,看夕陽把池塘里的荷花染成金色,聽青蛙在池邊“呱呱”叫。
他還學會了江南的手藝——跟著李家的女眷學包粽子,學釀米酒。有一回,他釀的米酒太甜,友人喝了直笑:“韋兄,你這哪是釀酒,是釀蜜??!”韋莊也笑:“江南的日子這么甜,酒當然得甜。”
那時候的韋莊,忘了長安的科舉,忘了戰(zhàn)亂的苦,他把自己當成了婺州人,當成了江南人。他在詩里寫“漸覺一家看冷落,地爐生火自溫存”——就算家里不富裕,冬天在爐子里生上火,也覺得暖和;寫“年來養(yǎng)得形如鶴,此日庭前學鳳鳴”——在江南待久了,連心態(tài)都變了,像鶴一樣自在,想在院子里學鳳凰叫。
誰能想到,這個在江南小亭子里喝酒寫詩的閑人,以前是個在長安破屋子里苦讀的倔小子,是個見過“天街踏盡公卿骨”的慘狀的逃難者?江南的安穩(wěn),真的把他從亂世里,拉回了人間。
江南的治愈:把傷口藏進春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