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頭“葉下洞庭初,思君萬里馀”,她化用了屈原“洞庭波兮木葉下”的意境——洞庭湖的葉子落了,秋天來了,我想你,可你在萬里之外。
這里的“君”,哪是真的丈夫?是她渴望的自由,是她再也回不去的“普通人的生活”。她生在官宦家,長在掖庭,后來又困在宮廷,一輩子沒體會過“不用看別人臉色”的日子,所以才會寫“思君萬里馀”——想念那個“自由的自己”,遠得像在萬里之外。
中間“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這兩句最戳心。
她住的宮殿,錦被是繡著金線的,屏風是嵌著寶石的,晚上露水下來,錦被再香也覺得冷;月亮落了,屏風后面空蕩蕩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這冷,不是天氣冷,是心里冷——她管著文壇,處理著政務,看似人人都敬她,可沒人真的懂她。
韋后想利用她爭權,安樂公主想讓她寫詔書封自己為“皇太女”,太平公主也想拉她入伙,她像個棋子,被人擺來擺去,連個說心里話的人都沒有。
有次她跟宮女說:“晚上睡覺,總覺得被子里有風,再厚都暖不熱。”宮女以為她是怕冷,給她加了床被子,可她還是說冷——她冷的不是身體,是心里空得慌。
后面“欲奏江南曲,貪封薊北書”,更寫出了她的矛盾。江南曲是輕快的,是采蓮女唱的“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那是她向往的生活;薊北書是寄給遠方的信,是她對“真情”的渴望。她想奏江南曲,卻又忍不住想寫信——她既想逃,又想抓住點什么,可最后發現,不管是曲還是信,都解不了她的孤獨。
最后“書中無別意,惟悵久離居”,她說實話了:信里沒別的,就是難過,難過自己一輩子都在“分離”——跟家人分離,跟自由分離,跟真情分離。
這首詩傳到宮外,有人說“上官昭容也會想男人?”,可懂她的人知道,她想的不是男人,是那個沒被權力裹挾的自己。她把宮墻里的孤獨,寫得那么柔,又那么痛,讓后來的人讀了,都能想起那個站在高樓上評詩的女人,背后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委屈。
落幕:詩稿比權力長,歲的血色黃昏
景龍四年(710年)的夏天,長安的天特別熱,宮里卻冷得像冰。唐中宗被韋后毒殺了,韋后想當第二個武則天,安樂公主想當皇太女,而李隆基(后來的唐玄宗)帶著人,發動了“唐隆政變”,要殺韋后和安樂公主。
那天晚上,婉兒正在宮里寫詔書,聽見外面喊殺聲震天,她知道,自己的日子到頭了。她沒跑,也沒藏,而是把這些年寫的詩稿整理好,放在懷里,坐在書桌前等。
李隆基的人沖進來時,婉兒站起來,手里拿著詔書,平靜地說:“這是我幫太平公主寫的,要立相王(李隆基的父親)為帝,我沒有幫韋后。”
李隆基沒聽,他說:“你周旋于韋后、太平公主之間,早就不是干凈人了,留著你,早晚是禍害。”
刀落下來的時候,婉兒懷里的詩稿散了一地,有《彩書怨》的草稿,有評詩時寫的批注,還有小時候在掖庭里,母親教她寫的“天地玄黃”。她最后看的,是《彩書怨》里“露濃香被冷”那句,心里或許在想:“終于不用再冷了。”
這一年,她才歲。
后來,太平公主掌權,想起婉兒的好,幫她平反,還把她的詩稿收集起來,編成了《上官昭容集》。可惜這本書后來散佚了,留下三十多首詩,其中最有名的,還是那首《彩書怨》。
有人說,婉兒的一輩子是“悲劇”——為了生存,不得不周旋于權力之間,最后還是死在權力手里。可也有人說,她沒輸——她用一支筆,從掖庭的罪臣之女,寫到宮廷的“詩壇盟主”,讓男人都服她;她的詩,比那些爭來爭去的權力活得長,千年后還有人讀,還有人懂她的孤獨。
現在再讀《彩書怨》,不會只覺得“這是一首思婦詩”,會想起那個在掖庭里凍紅手指背詩的小姑娘,想起那個在高樓上扔詩稿的“稱量天下士”,想起那個在血色黃昏里抱著詩稿的女人。她的詩意人生,不是權力給的,是她用筆墨寫出來的——寫盡了宮墻里的孤獨,也寫盡了一個女人的堅韌。
她就像宮墻里的一株海棠,長在權力的縫隙里,卻開出了最柔婉的花,哪怕最后凋落了,花瓣上的香氣,還能飄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