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心里一酸,摸了摸女兒的頭,想起白天孩子們圍著他、卻又怕他走的樣子,寫下了“嬌兒不離膝,畏我復卻去”——孩子黏在我膝蓋邊,怕我又像上次一樣,說走就走。這份依戀,比任何詩句都讓他覺得暖,也覺得疼。
除了孩子,杜甫心里最放不下的,還有他的弟妹。
他有好幾個弟弟妹妹,小時候一起在鞏縣長大,夏天一起在河里摸魚,冬天一起在院子里堆雪人,感情好得很。戰亂一來,大家就散了——有的去了江南,有的去了蜀中,有的連死活都不知道。
有年秋天,杜甫住在秦州的破廟里,晚上睡不著,看著窗外的月亮,就想起了弟弟們。以前這個時候,他們肯定會圍在一起,吃著楊氏做的月餅,聽父親講故事。可現在,天各一方,連封信都寄不出去。
他拿起筆,借著油燈的光,寫了首《月夜憶舍弟》:
“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寫這兩句的時候,他的眼淚滴在紙上,暈開了墨跡。他不知道二弟杜穎是不是還在江東,不知道三弟杜觀有沒有躲過叛軍,不知道四弟杜豐是不是還活著。他想寫信,連地址都不知道,就算寫了,也寄不出去——戰亂這么厲害,郵差都不敢上路。
還有他的韋氏妹,是他最疼的妹妹,小時候總跟在他后面,喊“哥哥,等等我”。安史之亂后,妹妹去了江南,再也沒了消息。
有年元日,別人都在團圓,杜甫卻一個人坐在屋里,想著妹妹,忍不住哭了,寫了首《元日寄韋氏妹》:
“近聞韋氏妹,迎在漢鐘離。郎伯殊方鎮,京華舊國移。春城回北斗,郢樹發南枝。不見朝正使,啼痕滿面垂。”
“啼痕滿面垂”——他想妹妹想得哭了,眼淚把衣襟都打濕了。他想象著妹妹在江南的樣子,是不是也在想他?是不是也在盼著戰亂早點結束,能一家人團聚?他能做的,只有把思念寫進詩里,寄給遠方的妹妹,哪怕她可能永遠看不到。
晚年的時候,杜甫流落到夔州,身體越來越差,咳嗽得厲害,眼睛也花了,還是每天惦記著弟妹。他住的地方旁邊有個水樓,每天早上,他都會拄著拐杖,慢慢爬上水樓,望著江面上的船——他盼著能看見熟悉的身影,盼著弟弟妹妹能坐船來找他,盼著能再跟他們說說話,吃頓飯。
有次朋友來看他,看見他站在水樓上,眼睛紅紅的,問他怎么了。他說:“我在等我弟弟,他以前說過,會來夔州找我。”朋友勸他:“戰亂這么久,說不定他們早就……”他打斷朋友,說:“不會的,他們肯定還活著,肯定會來的。”
后來他寫了句“颯颯開啼眼,朝朝上水樓”——每天早上,他都擦著哭腫的眼睛,去水樓等。這份執著,是他對親情最后的期盼。他知道可能等不到了,他還是想等,萬一呢?萬一他們來了呢?
大歷五年的冬天,杜甫躺在往岳陽去的船上,快不行了。他拉著楊氏的手,斷斷續續地說:“要是……要是能見到弟弟妹妹,跟他們說……我想他們……”他還沒說完,就咽了氣。
楊氏沒忘了他的話。后來帶著孩子回洛陽,她四處打聽杜甫弟妹的消息,一直沒找到。直到她也快不行了,才跟孩子們說:“你們爹爹……最惦記的就是他的弟弟妹妹,你們以后要是見到了,一定要告訴他們,你們爹爹想他們……”
杜甫這輩子,寫了太多詩,寫盡了大唐的興衰,寫盡了百姓的苦難,可最讓人心疼的,還是那些寫親情的句子——是“所愧為人父”的愧疚,是“嬌兒不離膝”的依戀,是“有弟皆分散”的牽掛。
他不是高高在上的“詩圣”,只是個亂世里疼孩子、念弟妹的普通人,他的親情,藏在眼淚里,藏在詩句里,藏在每一個想讓家人好好活下去的念頭里。
現在再讀他的詩,讀到“癡女饑咬我”,好像能看見那個在山洞里護著孩子的父親;讀到“寄書長不達”,好像能看見那個在月夜下想寫信卻不知寄給誰的兄長。
這份真實的疼,跨越了千年,還是能讓我們想起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想起那份不管走多遠、都藏在心里的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