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岑參:邊塞歲月里的妻念與愧疚
唐天寶八載(公元749年)立春,安西都護(hù)府治下的苜蓿峰(今玉門關(guān)外)還裹在殘雪里。岑參裹緊了身上的皮袍,手剛觸到馬鞍上的銅環(huán),就被北風(fēng)刮得生疼——那風(fēng)里混著沙礫,打在臉上像細(xì)針在扎,連呼吸都帶著股凜冽的寒意。
他勒住馬,望著遠(yuǎn)處灰蒙蒙的天際,想起長安的此刻:朱雀大街的柳絲該抽芽了,自家小院里的那株紅梅,許是還剩著幾朵殘瓣,妻子張氏該蹲在花下,拾掇去年落下的梅蕊,準(zhǔn)備曬了給她泡水喝。
這是他西出陽關(guān)的第三個月。離開長安那天,也是個飄著細(xì)雪的日子。張氏站在朱雀門的柳樹下,手里攥著件剛縫好的絹帕,帕角繡著朵小小的忍冬花——那是她前一夜熬到三更才繡完的,針腳密得像要把牽掛都縫進(jìn)去。“九郎(岑參排行第九),”她的聲音帶著顫,卻強(qiáng)笑著把絹帕塞進(jìn)他懷里,“邊塞風(fēng)大,帕子揣著,擦汗也擦沙。要是……要是想家里了,就看看這花。”
岑參當(dāng)時攥著絹帕,覺得喉頭發(fā)緊,連句“你多保重”都說不完整。他看著張氏站在雪地里,青布裙的裙擺沾了雪粒,像落了片碎云,直到馬車轉(zhuǎn)過街角,再也看不見那抹青色,才敢把臉埋進(jìn)絹帕里——那帕子上還留著她指尖的溫度,混著淡淡的皂角香,是他往后無數(shù)個邊塞夜里,最念想的味道。
此刻立春日的苜蓿峰,雪粒還在飄。岑參從懷里摸出那方絹帕,帕角的忍冬花已被邊塞的風(fēng)沙磨得有些模糊,他卻不敢多擦,輕輕按在眼角——剛才巡邊時,副將遞來塊胡餅,餅皮粗得硌牙,他咬了一口,想起張氏在長安做的蒸餅,里面裹著芝麻和核桃,咬下去滿是香甜。那味道太清晰,清晰到讓他鼻尖一酸,眼淚沒忍住,落在結(jié)冰的沙地上,瞬間就凍成了小冰晶。
“岑判官,這立春的日子,怎么反倒更冷了?”副將在旁邊笑著打趣,沒看見他眼角的濕痕。岑參趕緊把絹帕塞回懷里,咳了兩聲掩飾:“塞外的春,本就比長安晚些。對了,今日是立春,你等會兒讓伙房煮點麥粥,多加些棗子。”
他說這話時,心里想的是長安的立春:張氏總會煮一鍋棗粥,粥里臥著兩個荷包蛋,他每次都要先把蛋夾給她,看著她笑著說“你吃,我不愛吃蛋黃”,才肯動筷子。
邊塞哪來的棗子?伙房最后端來的,不過是摻了點雜糧的稀粥,碗邊還沾著沙粒。岑參坐在帳篷里,就著昏黃的油燈喝粥,聽見帳外傳來胡笳聲——那聲音嗚咽著,像極了長安夜里賣湯餅的梆子聲,只是少了幾分暖意,多了些蒼涼。
他放下碗,從行囊里翻出紙筆,油燈的光晃得紙頁微微顫,他握著筆,卻遲遲落不下去:想寫邊塞的冷,怕她擔(dān)心;想寫自己安好,又覺得違心;想問問家里的梅花開了沒,問問她夜里有沒有踢被子,話到筆尖,竟僅有滿紙的牽掛,不知從何說起。
直到三更天,油燈快燒盡時,他才寫下四句詩:
“苜蓿峰邊逢立春,胡蘆河上淚沾巾。閨中只是空相憶,不見沙場愁殺人。”
寫完后,他把紙折了又折,塞進(jìn)貼身的衣袋里——這詩終究是寄不回去的,安西到長安,隔著三千里風(fēng)沙,一封家書要走半年,等信到了,立春早過了,他還是想寫,像這樣把思念落在紙上,仿佛妻子就能看見他此刻的模樣。
這年深秋,岑參隨都護(hù)府軍隊巡邊至輪臺(今新疆輪臺縣)。夜里宿在戈壁灘上,他裹著皮毯,聽著帳外的風(fēng)沙打在帳篷上,像無數(shù)只手在敲。聽見遠(yuǎn)處有馬蹄聲,副將進(jìn)來稟報:“有長安來的入京使,要往安西都護(hù)府送信,路過咱們這兒歇腳。”
岑參坐起來,連鞋都沒顧上穿,赤著腳就往帳外跑。月光下,那入京使的馬身上還沾著沙,馬背上的皮囊鼓鼓的,想必裝著不少家書。他幾步?jīng)_過去,抓住入京使的胳膊,聲音都在抖:“兄臺,能否……能否替我?guī)Х饧視亻L安?就送朱雀門附近的岑府,我妻子張氏收。”
入京使愣了愣,隨即點頭:“無妨,我明日一早就得走,你得快些寫。”
岑參連聲道謝,轉(zhuǎn)身往帳里跑,連腳底被石子硌出了血都沒察覺。他摸出紙筆,油燈被風(fēng)吹得明明滅滅,他的手也在抖——想寫的話太多了:輪臺的風(fēng)沙比苜蓿峰還大,他的皮袍袖口磨破了;上次巡邊時,他撿到塊好看的戈壁玉,想帶回去給她做個簪子;他夜里總夢見自家小院的柳樹,夢見她在樹下紡線……可紙?zhí)蹋瑫r間太緊,他寫了又改,改了又寫,最后寫下短短幾行:
“吾在輪臺安,勿念。冬寒,多添衣。盼歸。”
寫完后,他想再添句“我想你”,筆尖卻頓住了——邊塞的將士,哪有那么多柔情可訴?他把信折好,塞進(jìn)入京使手里,又從懷里摸出塊碎銀子遞過去:“兄臺,路上勞煩你多費心,這銀子……買點茶水喝。”
入京使推辭不過,收下了信,轉(zhuǎn)身要走時,看見岑參的雙袖都濕了——不知何時,眼淚把皮袍的袖口浸得透濕,連鬢角的發(fā)絲都沾著淚滴。“岑判官,”入京使停下腳步,輕聲說,“你放心,信我一定送到。”
岑參站在月光下,看著入京使的馬蹄聲漸漸遠(yuǎn)去,風(fēng)沙卷著馬蹄揚起的塵土,迷了他的眼。他想起剛才寫的信,竟沒提一句自己在邊塞的苦,也沒問一句她過得好不好,只說了句“多添衣”——他怕問得太多,她會更牽掛;怕說得太苦,她會夜里睡不著。這份克制,卻像根細(xì)刺,扎在心里,越想越疼。
天寶十載(公元751年)冬,岑參終于收到了家里的第一封回信。信是由一位回長安述職的老兵帶來的,信紙被反復(fù)折疊得有些破損,上面的字跡卻依舊娟秀,是張氏的手筆。他躲在帳篷里,借著油燈的光,一字一句地讀:
“九郎,見字如面。長安今冬雪大,小院的紅梅開得好,我摘了些,曬成了干,等你回來泡水。你寄的信收到了,知道你安好,我便放心。只是……上月我偶感風(fēng)寒,咳了幾日,如今已好,你莫掛心。”
讀到“偶感風(fēng)寒”時,岑參的手攥緊了信紙,他能想象出張氏咳得睡不著的模樣:她定是怕家里的老仆擔(dān)心,夜里咳時都捂著嘴,連藥都是自己煎的;她定是怕他在邊塞分心,信里只輕描淡寫說“如今已好”,卻沒說那些日子她是怎么熬過來的。他想起在邊塞,雖苦卻有同袍相伴,她在長安,孤身一人,連個端藥的人都沒有——這份愧疚,像塊重石,壓在他心頭,讓他連呼吸都覺得沉重。
第二十九章岑參:邊塞歲月里的妻念與愧疚
信的末尾,張氏還寫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