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前面岔路,往東南是去紫荊關,往西南……”王長隨策馬湊近王振的轎輿,聲音不高,帶著一絲試探,手指向西南方向隱約可見的連綿山巒。他的坐騎不安地刨著蹄子,揚起一小片塵土,仿佛也感知到了主人內心的忐忑。
王振原本因撤軍而陰郁煩躁的心情,在聽到“西南”二字時,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撥動了一下。他掀起轎簾,一股熱風夾雜著塵土的氣息撲面而來,但他渾然不覺,只是癡癡地望向那片世代養育他王氏一族的土地方向,目光閃爍不定,渾濁的眼珠里映著遠方山巒模糊的輪廓。恐懼尚未完全從心頭散去,那戰場尸骸的慘狀還時不時在他眼前閃現,但另一種灼熱的、名為“衣錦還鄉”的欲望,卻如同雨后沼澤里的毒蘑菇,頑強地鉆破了恐懼的土壤,迅速滋長,蔓延。
“蔚州……”王振喃喃自語,這兩個字在他舌尖滾過,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戰栗的魔力。他仿佛已經穿透這悶熱的空氣,看到了那耗費巨資、用無數民脂民膏堆砌起來的、堪比王府的嶄新府邸的朱紅大門在陽光下閃耀;看到了家鄉那黃土道旁黑壓壓跪倒一片的父老子弟,他們臉上寫滿了敬畏與諂媚;看到了無數雙充滿羨慕、嫉妒甚至畏懼的眼睛,全都聚焦在他——以及他身旁那象征著至高權力的天子鑾駕之上!他甚至能想象到,族中長輩那激動得顫抖的聲音,宣讀著感念皇恩、光耀門楣的頌詞。
是啊,他王振如今權傾朝野,說一不二,連皇帝都對他言聽計從,幾乎視若父執。這次親征雖未能建功立業,掃平漠北,但若能“勸說”圣駕“臨幸”他的家鄉,這將是何等的榮耀?足以將他王家在蔚州、乃至在整個北直隸的地位,推向無人能及的巔峰!祖墳上豈止是冒青煙,簡直要燃起沖天大火,照亮整個燕趙之地了!
那戰場上的尸山血海帶來的刺骨寒意,似乎被這極度虛榮的幻想灼熱驅散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那幻想中的榮光都吸入肺腑,臉上竟泛起一絲異樣的、病態的潮紅,轉頭對王長隨道,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為君分憂的腔調:“皇上初次北巡,跋涉勞頓,雖未竟全功,然圣心憂勞,豈能匆匆回鑾,過家門而不入?蔚州雖是小地方,然民風淳樸,物產……嗯,也算豐饒,正好讓圣上體察一番邊地民情,稍作休整,再回京師不遲。此亦人子之孝道,讓鄉人感沐天恩嘛。”他說著,甚至覺得自己這番考慮真是周到體貼,既全了皇帝的體面,又遂了自己的私愿。
王長隨愣了一下,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完全沒料到王振在這逃命的關頭,軍情似火,瓦剌騎兵如同懸在頭頂的利劍,竟然還能生出這等匪夷所思的心思。繞道蔚州?這不僅僅是耽擱幾天時間的問題,這是將數十萬大軍和皇帝本人置于更加危險的境地!他張了張嘴,喉嚨發干,想提醒眼下絕非炫耀之時,話到嘴邊,卻看到王振那眼中閃爍的、不容置疑的狂熱,那是一種沉浸在自己編織的美夢中不愿醒來的偏執。他把到了嘴邊的勸諫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仿佛吞下了一塊冰坨,從喉嚨一直涼到心底。臉上努力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僵硬笑容:
“哥……哥說得是!高瞻遠矚!皇上若能臨幸蔚州,那真是咱們家鄉天大的福氣!百年不遇的盛事!也是哥您……孝感動天,恩澤鄉里,福蔭桑梓!”他搜腸刮肚地奉承著,心里卻像有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后背已然沁出了一層冷汗。
王振對這番阿諛極為受用,滿意地點點頭,仿佛已經看到了那萬人空巷的迎接場面,立刻吩咐,聲音都透著一股輕快:“傳咱家命令,大軍改道,取道蔚州,拱衛圣駕!讓弟兄們都打起精神來!”
命令一出,如同在本就混亂不堪、人心惶惶的撤退隊伍中又投下了一塊千斤巨石,瞬間激起了滔天濁浪。
“又改道?!”一個騎著馬、負責協調后隊輜重的兵部主事聽到傳令兵嘶啞的喊聲,幾乎要從馬背上一個趔趄栽下來,他望著前方那一片已經開始混亂轉向的旌旗,氣得渾身發抖,手指緊緊攥著韁繩,骨節發白,“從紫荊關回京是最近、最穩妥的路!循著官道,依托關隘,尚可保全!繞道蔚州,山多路窄,至少要多走兩三日!糧草怎么辦?后續補給如何跟上?瓦剌的游騎神出鬼沒,追上來怎么辦?!這……這簡直是視軍國大事如兒戲!自尋死路!”但他這憤懣的吶喊只敢在胸腔里回蕩,看著身旁那些不知何時出現、面無表情、手按刀柄如同雕塑般的錦衣衛,他最終只是頹然垂下頭,長長地、無聲地嘆了口氣,認命地撥轉馬頭,開始聲嘶力竭地試圖組織那早已混亂不堪、怨聲載道的后隊轉向。
龐大的軍隊如同一條受了傷、又被人強行扭動身軀的笨拙巨蟒,極不情愿地、緩慢地扭動著,離開了相對平坦易行的官道,一頭扎向通往蔚州的、更加崎嶇難行的西南方向。道路立刻變得狹窄坑洼起來,車輛行進異常困難,木質車輪壓在碎石上發出痛苦的呻吟。不時有裝載軍械或少量糧草的沉重車輛陷入深深的泥濘坑洼,或者卡在狹窄的山道急彎處,引發長時間的堵塞。士兵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在軍官的呵斥和鞭打下,罵罵咧咧地推車、拉拽,汗水混著塵土在臉上淌成泥溝。
“操他娘的!到底要去哪兒?有沒有個準信兒?”
“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拿咱們當猴耍呢?”
“肚皮都他娘的快貼到脊梁骨了,口水都喝不上,還他娘的瞎雞巴轉悠!這仗沒法打了!”
壓抑的抱怨聲、詛咒聲在隊伍中低低地蔓延、發酵,雖然很快就被往來巡視的監軍太監尖利的呵斥和錦衣衛冰冷的目光彈壓下去,但那壓抑的怒火與絕望,卻如同地底運行的熾熱巖漿,在無聲地積聚、奔涌,尋找著爆發的裂口。
王振坐在寬敞奢華、鋪著軟墊、熏著檀香的轎中,對窗外的混亂、抱怨和潛在的危機充耳不聞。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編織的錦繡幻夢里,甚至開始細致地盤算著皇帝“駕臨”蔚州時,該如何安排那盛大的迎接儀式,是讓鄉紳耆老跪在城外三里,還是五里?該如何向那些昔日或許瞧不起他家的鄉人,淋漓盡致地展示他如今“一言可決天下事”的滔天權勢和皇帝對他獨一無二的“恩寵”。想到妙處,他干瘦的臉上甚至露出一絲沉醉的笑意。
大軍在這惡劣的道路上艱難前行了一日多,人人困馬乏,士氣低落到了極點。終于,蔚州城那熟悉的、土黃色的輪廓已然在望,甚至能隱約看到遠處田壟阡陌之間,那片屬于他王家的、格外顯眼的、尚未完全竣工卻已顯出恢弘氣派的龐大府邸建筑群,在午后的陽光下泛著刺目的光。王振的心情愈發激動難耐,仿佛那榮光時刻觸手可及。
然而,就在前鋒部隊的旗幟即將踏入蔚州地界,無數馬蹄、車輪即將無可避免地碾過那些屬于蔚州百姓、其中相當一部分更是他王家族人或依附于他王家勢力的田畝時,王振的目光無意間掃過轎窗外那一片片長勢尚可、穗頭低垂、即將成熟的莊稼地,眉頭猛地緊緊皺了起來,臉上那興奮的紅潮瞬間褪去,換上了一層陰霾。
他忽然一個激靈,想起這數十萬亂哄哄的大軍,連同那些饑餓的騾馬、沉重的車輛,一旦從這些田地里踐踏而過,那將是何等可怕的景象?必然是禾苗盡毀,一片狼藉,顆粒無收!他王振好不容易在家鄉積攢下的那點“仁厚”(更多是畏懼)名聲,豈不是要毀于一旦?鄉人們會怎么在背后議論他?會不會戳著他的脊梁骨罵他為了炫耀權勢,不惜毀了鄉親們活命的根本?
更何況,那些長勢喜人的田地里,有許多是他王家通過各種手段直接或間接擁有的產業,或者是他家親戚、心腹、依附者的土地!大軍踏過去,碾碎的不僅是青苗,更是白花花的銀子!是他王家的財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