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失哈端著茶杯的手穩(wěn)如磐石,眼神卻銳利地看向范宏:“宮里?”
范宏重重地點點頭:“有個快熬不住的老家伙,神志不清地嚷嚷,說……說當年白溝河,要不是有人走漏了風(fēng)聲,李景隆未必會敗得那么慘……還說,走漏風(fēng)聲的,未必是戰(zhàn)場上的人……”
雅間里瞬間安靜下來,只有樓下街市的隱約喧鬧傳來。
亦失哈的心跳,在那一剎那似乎漏了一拍。白溝河……小豆子……周大膀……無數(shù)畫面在他腦中飛速閃過。他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淡淡道:“將死之人的胡言亂語,也能當真?許是受刑不過,胡亂攀扯罷了。”
“我也是這么想。”范宏搓了搓手指,“可這話聽著硌硬人。頭兒,我總覺得,這水面下不平靜。陛下殺得狠,底下反彈得也兇。那些建文舊臣,看著被殺怕了,可他們的門生故舊、親朋鄉(xiāng)黨,盤根錯節(jié),哪是殺得完的?指不定什么時候,就要鬧出點動靜來。”
亦失哈沉默片刻,忽然問道:“范宏,你在提牢廳,經(jīng)手的案卷,口供,多嗎?”
“多!堆積如山!”范宏道,“好些都是重復(fù)的、沒用的廢話,看得人頭大。”
“若有人,能將那些看似無用的話,分門別類,梳理清楚,找出其中的關(guān)聯(lián)……”亦失哈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誘惑,“譬如,誰和誰曾是同窗,誰和誰有姻親,誰在某年某月某日,說過什么特別的話,做過什么特別的事……你覺得,有用嗎?”
范宏的眼睛猛地亮了起來,像嗅到血腥味的獵犬:“頭兒,您的意思是……”
“光靠殺,是殺不絕的。”亦失哈放下茶杯,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輕輕劃著無形的線條,“得知道,哪些人該殺,哪些人可以敲打,哪些人……或許還能用。知己知彼,方能百戰(zhàn)不殆。陛下日理萬機,不可能事事洞察。我們做奴婢的,若能替主子分憂,提前看清這些暗流……”
他沒把話說完,但范宏已經(jīng)完全明白了。他用力一拍大腿,臉上露出興奮之色:“妙啊!頭兒!這事兒能干!我在提牢廳,近水樓臺!那些案卷、口供,別人當垃圾,咱們可以當寶貝!還有宮里宮外,那些零碎消息……”
“光靠記憶不行。”亦失哈從袖中取出一個薄薄的小冊子和一支特制的、筆尖極細的毛筆,“得記下來。用只有我們自己能看懂的法子。”
范宏接過那冊子,翻開來,里面是密密麻麻、奇特的符號和一些簡化的字詞,他看不太懂,但他信亦失哈。“成!頭兒,你說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小心,謹慎。”亦失哈叮囑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所有的記錄,最終由我統(tǒng)一整理。你只需將你認為可疑的、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事、言、行,用你能記得住的方式告訴我,或者,用最隱蔽的法子謄錄下來。”
“明白!”范宏鄭重點頭,將那冊子和筆小心翼翼收進懷里,仿佛揣著無價的珍寶。
兩人又低聲商議了些細節(jié),便先后離開了茶樓。
回到司禮監(jiān)那間堆滿文書的值房,亦失哈看著窗外漸漸沉下的暮色,眼神幽深。陳蕪和李順早已下值離去,屋內(nèi)空無一人。
他走到一個不起眼的、存放過期文書副本的柜子前,熟練地打開底層一個暗格,里面赫然已經(jīng)放著幾頁寫滿了那種奇特符號的紙張。他取出范宏剛剛帶回的、記錄著一些零碎信息的小紙條,就著窗外最后一點天光,拿起那支細筆,在新的紙頁上,開始用一種外人絕難辨認的、融合了女真文字、蒙文標記和自創(chuàng)符號的密碼,緩緩記錄:
“刑部提牢廳范宏報:詔獄犯官某某(已誅)臨刑囈語,疑指白溝河事有宮內(nèi)泄密之嫌,待查……犯官某某攀咬致仕尚書王某某藏逆物……宮女甲與犯官妻弟有同鄉(xiāng)之誼,曾傳遞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