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公公,鹵簿儀仗再核對一遍!丹陛兩側的侍衛,務必按規制站定,半步不得擅離!”奉天殿外,禮官周應秋擦著額角的冷汗,對著匆匆走來的陳矩低聲催促,聲音里帶著難以掩飾的焦灼。國喪未除,新帝登基,這場大典既要彰顯皇家威儀,又不能失了肅穆,稍有差池便是掉腦袋的罪過。
陳矩頷首,目光如炬般掃過排列整齊的儀仗隊:金瓜、鉞斧、朝天鐙依次排開,朱漆木桿上的鎏金裝飾在晨光中泛著冷光,映得周圍的地面都亮堂了幾分;侍衛們身著明甲,手持長槍,身姿挺拔如松,連呼吸都刻意放輕,生怕打亂了這莊嚴肅穆的氛圍。他走到最前排,指尖輕點一名侍衛的甲胄,沉聲道:“甲片扣緊,纓穗整理好,莫要失了皇家體面。”說罷,又轉向負責禮樂的太監,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樂章順序再順一遍,登基大典,容不得半點錯漏。”
就在此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馮保身著繡著坐蟒的深色宮袍,在一眾小太監的簇擁下走來,腰間玉帶束緊,襯得身形愈發挺拔。他目光掃過陳矩布置的現場,微微頷首,語氣平淡卻帶著分量:“做得不錯。”隨即壓低聲音,湊近陳矩:“太后娘娘在珠簾后看著,陛下年幼,今日之事,你我需多費心。若出了差錯,誰也擔待不起。”
陳矩躬身應道:“馮公放心,臣已安排妥當,每一個環節都派了專人盯守。”
辰時三刻,禮樂聲準時響起,雄渾的《慶平之章》穿透奉天殿的朱紅大門,響徹紫禁城的每一個角落。十歲的皇太子朱翊鈞,身著一身略顯寬大的袞龍袍,在馮保的攙扶下,一步步踏上丹陛。袞袍上的十二章紋栩栩如生,日月星辰、山龍華蟲在晨光中流轉,可那身衣服套在單薄的孩童身上,卻顯得格外沉重,壓得他小小的肩膀微微下沉。
小皇帝的小手緊緊攥著馮保的衣袖,指節泛白,連帶著馮保的袍角都被捏出了褶皺。他低著頭,看著腳下的白玉臺階,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繡著龍紋的靴底踩在冰涼的石階上,傳來陣陣寒意,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殿內文武百官垂首恭立,烏壓壓的一片,衣袂摩擦的窸窣聲與禮樂聲交織,如同一張無形的網,讓他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陛下,莫慌,抬首挺胸。”馮保的聲音低沉而平穩,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從耳畔傳來。他刻意放慢腳步,配合著小皇帝的節奏,目光警惕地掃過四周。
朱翊鈞依言抬起頭,目光掃過殿內。文武百官分列兩側,首輔高拱雖未到場——昨日遺詔風波后,他便稱病告假,實則心有不甘,想以此表達抗議——但次輔張居正、李春芳等人皆躬身侍立,目光肅穆。張居正身著藏青色官袍,神色平靜,眼神中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李春芳則面露憂色,時不時瞟向小皇帝,顯然是擔心大典出岔子。而最讓他不安的,是殿內那道若有似無的目光——珠簾之后,母親李太后正靜靜看著他,眼神里滿是期許與擔憂,仿佛在說:“皇兒,你要撐住。”
終于,他走到了奉天殿正中的龍椅前。那把由金絲楠木打造的龍椅,高約丈余,扶手雕刻著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龍,椅背上的龍紋張牙舞爪,仿佛要從木頭上躍下來,擇人而噬。朱翊鈞仰頭看著,只覺得那龍椅高不可攀,一股無形的壓力撲面而來,讓他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小手緊緊抓住了馮保的衣角。
“陛下,該升座了。”馮保輕輕扶著他的后背,將他引向龍椅。與慣例不同,他并未如其他太監般侍立于丹陛之下,而是徑直走到龍椅一側,轉過身,面向群臣,身形筆挺如松,如同一尊守護神。
這一舉動,瞬間在群臣中引起一陣騷動。
“馮保怎敢立于御座之側?”站在前列的高拱舊部、都御史王廷相眉頭緊鎖,低聲對身旁的吏部尚書楊博道,語氣中滿是憤怒。
楊博連忙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噤聲:“王大人,稍安勿躁。此刻正是敏感時刻,馮保手握遺詔,又深得太后信任,貿然出頭,恐引火燒身。”
“祖制規定,內臣只能在丹陛之下侍立,這是公然逾矩!”王廷相依舊憤憤不平,聲音雖低,卻還是被周圍的幾位官員聽到。
竊竊私語如同潮水般在殿內蔓延,幾位高拱的舊部面露怒色,嘴唇翕動,似乎想站出來反駁,卻被身旁的同僚悄悄拉住。隆慶遺詔的風波剛過,馮保身為顧命內臣,手握東廠與司禮監大權,此刻正是權勢最盛之時。在這新舊交替、權力未明的敏感時刻,無人敢貿然出頭,以免落得個“違抗先帝遺命”的罪名。
馮保仿佛沒聽到那些竊竊私語,他目光如鷹隼般緩緩掃過殿內每一個臣工的臉龐。當他的目光落在王廷相身上時,眼神驟然變冷,如同冰刃般刺了過去。王廷相心中一凜,下意識地低下頭,再也不敢有絲毫異動。馮保的威壓,如同無形的氣場,籠罩著整個奉天殿,讓原本嘈雜的竊竊私語漸漸平息。
殿外,陳矩如同精密的機括,無聲地協調著大典的每一個環節。禮樂聲突然卡頓了一瞬,原來是一名樂師過于緊張,手指按錯了琴弦。陳矩立刻抬手示意,樂師們心領神會,迅速調整節奏,確保樂章流暢銜接。一名侍衛因站立過久,身體微微晃動,陳矩快步上前,眼神一凜,那侍衛立刻挺直腰背,額頭上滲出冷汗,再也不敢懈怠。
他的身影穿梭在忙碌的太監與侍衛之間,時而低聲吩咐,時而親自上手調整,沉穩而高效。陽光透過奉天殿的格窗,灑在他身上,將那身青色宮袍染成金色,卻絲毫未動搖他專注的神情。他知道,這場大典不僅關乎皇家體面,更關乎新朝的穩定,容不得半點差錯。
龍椅上的小皇帝,被繁復的禮儀和滿殿陌生的目光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小手緊緊抓著扶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身體微微僵硬,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當禮官唱贊“百官跪拜”時,看著下方黑壓壓跪倒一片的群臣,他們的頭顱低伏在地,口中高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那聲音如同山呼海嘯,震得他耳膜發疼。他竟忘了該說“平身”,只是呆呆地坐著,眼神里滿是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