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七年(公元1409年)夏末,龐大的下西洋船隊,如同一條滿載著榮耀、傳奇與無盡財富的巨龍,緩緩駛入了福建長樂太平港。桅桿如林,帆影蔽日,其規模比兩年前離開時似乎更加壯觀。船體上增添的風霜痕跡,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這次航程的遙遠與艱險。
碼頭上,早已是人山人海,萬頭攢動。地方官員、士紳、商賈、百姓,乃至從周邊府縣聞訊趕來看熱鬧的人們,將港口圍得水泄不通。當那如同山岳般的寶船緩緩靠岸,當船隊特有的、混合了異域香料氣息的海風撲面而來時,人群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回來了!鄭公公回來了!”
“看!那些箱子里定是西洋的寶貝!”
“天佑大明!威加四海!”
首先被小心抬下船的,是那兩頭引起了最大轟動的“麒麟”(長頸鹿)。它們修長的脖頸、奇特的斑紋、溫順而略帶好奇的眼神,瞬間成為了全場的焦點。人們爭先恐后地向前擁擠,想要一睹這傳說中“仁獸”的真容,驚呼聲、贊嘆聲此起彼伏。
“祥瑞!這是天降祥瑞啊!”
“陛下仁德,感召天地,故有此瑞獸來朝!”
緊隨其后的,是一箱箱、一捆捆令人眼花繚亂的貢品與貨物:碩大潔白的象牙、色彩斑斕的寶石與珍珠、濃郁芳香的各色香料(胡椒、丁香、豆蔻、乳香、沒藥堆成了小山)、紋理精美的紫檀木和烏木、光潔奪目的西洋布匹、造型奇特的珊瑚、以及許多連名字都叫不上來的異域奇珍。還有那些被俘或自愿隨船前來朝貢的各國使臣,他們身著奇裝異服,面容各異,更增添了這場面的奇幻色彩。
碼頭上負責接收的官員們忙得腳不沾地,登記造冊,清點數量,臉上洋溢著與有榮焉的興奮。整個太平港,乃至整個福建,都沉浸在一片歡騰的海洋之中。凱旋的將士們,雖然面帶疲憊,但胸膛挺得筆直,接受著來自四面八方欽羨與贊譽的目光。這是一次空前的成功,一次足以載入史冊的壯舉!
然而,在這極致的喧鬧與榮耀之下,一股不易察覺的暗流,已經開始涌動。
是夜,長樂港欽差行轅內,白日里的喧囂已然遠去。書房中燭火搖曳,映照著鄭和略顯疲憊卻毫無睡意的面龐。他面前的書桌上,攤開著幾份剛剛由南京快馬送來的朝廷邸報和一些私人信函。王景弘坐在下首,眉頭微鎖,等待著鄭和開口。
鄭和放下手中一份文書,指節輕輕敲擊著桌面,發出篤篤的聲響,打破了室內的寂靜。“景弘,你看看這個。”他將一份文書推了過去。
王景弘接過,快速瀏覽,臉色漸漸沉了下來。這是一份來自京城友人的密信,信中提及,朝中對于下西洋之議,近來頗有些“雜音”。一些科道言官和部分守舊派官員,開始私下議論,言辭雖未敢直接指摘皇帝決策,卻將矛頭指向了遠航的巨大耗費。
“彼等言,一艘寶船所費,可抵萬戶中人之產;一次遠航,耗銀何止百萬?所換回的香料、珍寶,雖充內帑,然于國計民生,實效幾何?況北虜(指蒙古韃靼、瓦剌各部)屢為邊患,九邊軍費猶恐不足,何堪如此巨資虛擲于波濤萬里之外?”王景弘念著信中的內容,聲音帶著壓抑的怒氣,“簡直是鼠目寸光!他們只看到金銀流出,豈知我船隊所開拓之海路,所建立之朝貢體系,所揚之國威,其利在千秋!若無船隊雷霆之勢,焉有爪哇臣服、錫蘭山易主、南洋肅清?這些,豈是區區銀錢所能衡量?!”
鄭和端起茶杯,輕輕吹開浮沫,眼神深邃:“話雖如此,然其所言,也并非全無道理。船隊規模龐大,人員眾多,建造維護、糧餉補給、賞賜諸國,確是一筆天文數字。陛下內帑雖豐,亦非無窮盡。且……”他頓了頓,拿起另一份邸報,“你看這份兵部咨文,韃靼部阿魯臺近來屢犯邊境,劫掠邊民,氣焰囂張。陛下已命淇國公丘福為大將軍,武城侯王聰、同安侯火真為副,率精騎北征。北線戰事一起,糧草、軍械、賞賜,哪一樣不是吞金巨獸?”
王景弘沉默了。他雖為水師將領,但也深知北方游牧民族一直是明朝的心腹大患。朝廷的戰略資源,如同一個盤子里的水,向一邊傾斜多了,另一邊自然就少了。
“還有這個,”鄭和又遞過一份薄薄的、看似普通的書信,但封口處的印記顯示它來自宮中地位不低的內侍,“宮中亦有人私下議論,言說…說我等內官,借下西洋之機,權柄過重,結交外番,積聚私財,恐非國家之福。”
“污蔑!純屬污蔑!”王景弘猛地站起,額上青筋暴露,“鄭公你兩袖清風,事事以國事為重,人所共鑒!那些閹……那些躲在宮里的蠹蟲,分明是嫉妒!”
“慎言!”鄭和低喝一聲,目光銳利地掃了一眼窗外。王景弘悻悻住口,但仍氣得胸膛起伏。
鄭和站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窗外港口方向依舊閃爍的燈火和隱約傳來的喧鬧,他的背影在燭光下顯得格外凝重。“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如今船隊載譽而歸,看似風光無限,實則已置身于風口浪尖。贊美與榮耀之下,藏著的是無數雙審視、嫉妒、乃至敵視的眼睛。”
他轉過身,看著王景弘:“陛下雄才大略,支持遠航之心未變。然,陛下亦需平衡朝堂各方勢力,顧及天下輿情,更要應對迫在眉睫的北方邊患。下一次遠航……恐不會如這次般順利了。”
王景弘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情緒:“那……鄭公,我們該如何應對?”
“眼下,首要之事,是完美收官。”鄭和走回書桌,“將此次航行所得,包括諸國貢品、貿易貨物、以及那兩只‘麒麟’,妥善清點,編排儀仗,隆重獻于京師。務必要讓陛下和滿朝文武看到,此次遠航,物超所值!不僅揚了國威,通了商路,更帶來了象征太平的祥瑞!我們要用這實實在在的成果,去堵住那些非議之口。”
“其次,”他壓低聲音,“你我要更加謹言慎行,約束部下,不得授人以柄。所有賬目,務必清晰透明,一切賞賜、交往,皆需合乎規制。尤其是與番使、外商的接觸,更要把握分寸。”
“最后,”鄭和的目光再次投向北方,仿佛要穿透重重夜幕,看到那座巍峨的紫禁城,“我們要讓陛下知道,下西洋非為一己之私,非為虛飾太平,而是陛下經略四海、布恩天下之大戰略所在。南洋穩,則海路通;海路通,則財貨流,可間接支援北疆;且西洋諸國歸心,亦可牽制潛在之敵。這盤大棋,才剛剛開始……”
他的聲音漸低,最后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