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地!是陸地!
了望手的呼喊聲在清晨的海面上炸開,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一塊巨石。經歷了六十多個日夜的航行,面對一成不變的蔚藍與天際線,這聲呼喊具有摧枯拉朽的力量。疲憊不堪的水手們如同潮水般涌向船舷,擠在欄桿邊,伸長脖子望向那片逐漸清晰的、蒼翠的海岸線。許多人眼眶濕潤,用粗糙的手背擦拭著眼睛。空氣中已經能聞到一股混雜著陌生花香和熱帶植物腐敗氣息的、濃郁而濕潤的味道。
終于到了!王景弘站在鄭和身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陸地的氣息灌滿肺葉,數(shù)月來緊繃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松弛的笑容。
鄭和沒有說話,他舉起那支精心保管的單筒望遠鏡,緩緩地、仔細地掃描著海岸線的每一個細節(jié)。港口、山巒、植被……突然,他移動的鏡頭停住了,眉頭微微蹙起。傳令各船,他的聲音不高,但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在港外一里處下錨,呈防御陣型展開,暫緩靠岸。
為何?王景弘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轉為疑惑,我們已經到了爪哇,為何不直接入港?
你看那邊,港口西側山林上空。鄭和將望遠鏡遞給王景弘,指向幾個方向,那幾處升起的煙柱,顏色烏黑,筆直急促,絕非尋常炊煙。那是燃燒房屋和倉廩才會有的景象。岸上正在交戰(zhàn)。
王景弘接過望遠鏡望去,臉色漸漸凝重。透過鏡片,他不僅能看清那幾股不祥的黑煙,甚至能隱約看到海岸邊一些燒毀的村落殘骸,以及一些微小如蟻、但動作迅捷、手持反光長矛的身影在岸邊巡邏。
就在船隊緩緩調整隊形,巨大的鐵錨相繼沉入海底之時,十余艘狹長、敏捷的爪哇戰(zhàn)船從主要港口方向疾馳而出,船頭飄揚著黑色的旗幟,船身兩側密密麻麻站著頭纏布巾、手持弓矛的士兵。為首的戰(zhàn)船上,一個身材魁梧、滿臉橫肉的將領手按腰刀,用當?shù)赝琳Z高聲呼喊,語氣兇狠,充滿威脅。
精通南洋諸國語言的馬歡早已趕到鄭和身邊,他側耳傾聽,臉色漸漸發(fā)白。大人,是西王(注:指當時西爪哇的統(tǒng)治者)的軍隊。他們宣稱港口區(qū)域已被封鎖,要求我們立即表明立場和來意,否則……否則將視我們?yōu)闁|王(注:指當時東爪哇的統(tǒng)治者)請來的援軍,格殺勿論。
氣氛瞬間緊張起來,寶船上的官兵們下意識地握緊了武器。鄭和沉吟片刻,目光掃過那些充滿敵意的戰(zhàn)船,冷靜下令:升起大明龍旗與所有旌節(jié)儀仗。鳴放禮炮三響,示之以威,亦示之以禮。
命令迅速被執(zhí)行。代表著大明皇帝威嚴的明黃龍旗在主桅頂端獵獵展開,同時,三聲震耳欲聾的炮聲依次響起,巨大的聲浪在海灣內回蕩,驚起遠處叢林中的無數(shù)飛鳥。那支西王的小型艦隊明顯產生了遲疑和騷動,前進的速度慢了下來。
幾乎在同時,另一支規(guī)模稍小、懸掛白色旗幟的船隊從南面一個隱蔽的小河口駛出,快速向大明船隊靠近。
東西二王的使節(jié),看來都到了。王景弘低聲道,手不自覺按在了劍柄上。
西王的使者首先通過跳板登上了清和號。他帶著一隊十余名全副武裝、眼神彪悍的衛(wèi)士,態(tài)度倨傲,甚至沒有按照禮節(jié)先行問候。奉西王令旨,他開門見山,語氣生硬,所有外來船只,欲停靠本王轄下港口,必須先行繳納千兩黃金作為通行稅,并承諾不向東王提供任何援助。
他的話音未落,東王的使者也已登船。與西王使者的張揚跋扈不同,這是一個看起來有些文弱的年輕人,身著簡樸的白袍,身后僅跟著兩名年老的侍從。他先是向鄭和恭敬地行了一禮,然后用流利的漢語說道:尊貴的天朝使者,請不要相信西王使者的謊言。西王背信棄義,弒君篡位,為搶奪貿易航道,已派兵屠殺了沿岸十幾個忠于東王的村莊。他的貪婪永無止境。
兩位使者立刻怒目相視,空氣中火藥味彌漫,他們的手下也紛紛手按武器,劍拔弩張。鄭和抬手,做了一個平和但極具威勢的手勢,制止了即將爆發(fā)的沖突。大明船隊奉天子詔書,撫諭四方,旨在和平通好,不會介入貴國內部事務。他的聲音平穩(wěn)而有力,但大明亦不會容忍任何無端的威脅與勒索。請兩位使者回去,轉告各自的主上,大明期望看到一個和平穩(wěn)定的爪哇。
兩位使者帶著不同的表情離開了。夜幕迅速降臨,籠罩了這片危機四伏的海岸。鄭和在艙室內秘密召見了馬歡。爪哇局勢之復雜,遠超我們預期。鄭和神色嚴峻,西王強勢且敵意明顯,東王勢弱但占據(jù)道義。我們絕不能偏聽偏信,也不能稀里糊涂卷入他們的內戰(zhàn)。你立刻挑選兩名最精干、通曉當?shù)厍闋畹耐ㄊ拢缱魃倘耍靡股珴撊氤侵校瑒毡夭槊髡鎸嵡闆r。記住,安全第一,若事不可為,立即撤回。
屬下明白。馬歡鄭重點頭。
子時前后,馬歡與兩名身手敏捷、同樣精通爪哇土語及風俗的通事,換上了普通的商人服飾,將臉涂暗,乘著一艘沒有任何標識的小艇,悄無聲息地劃向海岸。他們成功在一個偏僻的灘涂登陸,混入了一隊前往城里的運貨牛車隊伍。
城內的景象比想象中更加蕭條和緊張。街道上行人稀少,且行色匆匆,隨處可見五人一隊的西王士兵持矛巡邏,眼神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路人。大部分商鋪都關門閉戶,只有少數(shù)幾家酒肆和茶攤還亮著昏暗的燈火。馬歡三人選擇了一處客人較多的路邊茶攤坐下,低頭喝著劣質的棕櫚酒,耳朵卻捕捉著周圍的一切聲音。
鄰桌幾個看似本地小商販的人正壓低聲音,用充滿憂慮的語氣交談著:
聽說了嗎?西王的人前日又洗劫了一個村子,就為了搜刮糧食和壯丁……
何止!我有個親戚在港口做事,說西王的將軍私下里和‘黑鰭’那群海盜有來往,搶了東王準備運往滿剌加的整整三船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