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茶宴雅集:春茶里的中晚唐風(fēng)流
中晚唐的春風(fēng),吹過湖州城的青石板路時,總會先繞著街角的茶攤打個轉(zhuǎn),把新炒的茶葉香裹在懷里,再鉆進行人的衣領(lǐng)。
時任湖州刺史的顏真卿剛處理完公務(wù),坐在官署書房的窗前,指尖捻著一小撮剛送來的顧渚紫筍茶,茶葉細得像雀舌,綠得發(fā)透,指甲蓋兒輕輕一掐,還能擠出點清甜的汁水。
他把茶葉湊到鼻尖,一股蘭花香混著山野的清氣“嗖”地鉆進肺腑,連帶著案頭堆著的公文都不那么讓人頭疼了。“來人!”顏真卿放下茶葉,聲音里藏著點連自己都沒察覺的急切,“備艘烏篷船,再去杼山妙喜寺送個信——請皎然上人、陸羽先生今兒午后過來,說我這兒有今年的頭撥紫筍茶。”
仆人剛應(yīng)聲要走,顏真卿又喊住他:“對了,把我那套越窯青瓷茶具帶上,再裝一壇去年的米酒,路上要是遇見賣糖糕的,捎兩盒來。”他想起陸羽愛吃甜口,皎然上人雖吃素,卻也愛就著茶嚼兩塊軟糕,這些細節(jié),早記在心里了。
不到半個時辰,官署后巷的碼頭上就泊了艘烏篷船。船身是深褐色的,竹編的篷子刷了桐油,聞著有股子木頭的清香。
顏真卿換了身素色長衫,沒穿官袍——跟老朋友聚會,自在最重要。他踩著跳板上船時,船夫正用竹篙輕輕撥著水,嘴里哼著湖州的采茶調(diào):“清明前,茶芽尖,采得春茶換酒錢喲~”
船槳劃開平靜的西苕溪,激起一圈圈綠盈盈的漣漪。岸邊的柳樹剛抽芽,嫩黃的芽尖垂到水面,偶爾有白鷺撲棱著翅膀掠過,留下一串“呱呱”的叫響。
顏真卿靠在船舷上,看著岸邊的采茶女背著竹簍走過,青布衣裳上沾著茶漬,頭發(fā)用紅繩扎著,手里的茶刀飛快地掐著芽尖。“今年的春茶,倒比去年早了三天。”他跟船夫搭話,船夫笑著點頭:“可不是嘛!今年天暖,顧渚山的茶芽正月里就冒頭了,茶農(nóng)們天天凌晨就上山,手腳慢了都搶不著好芽子。”
船行半個時辰,就到了杼山腳下。妙喜寺的紅墻隱約藏在竹林里,遠遠就聽見寺里的鐘聲,“咚——咚——”的,敲得人心都靜了。顏真卿剛走上石階,就看見皎然上人站在寺門口等他,一身灰色僧袍洗得發(fā)白,手里拿著卷詩稿,瘦高的個子,顴骨有點凸,眼睛卻亮得很。“清臣兄,可把你盼來了!”皎然笑著迎上來,手里的詩稿還帶著墨香,“我今早剛寫了首《飲茶歌》,正想讀給你和鴻漸聽。”
兩人剛進禪房,就看見陸羽在角落里擺弄茶爐。他穿著粗布長衫,袖口挽到胳膊肘,露出結(jié)實的小臂,腳上是雙草鞋,鞋邊還沾著泥——準是早上又去后山看泉水了。聽見動靜,陸羽抬起頭,臉上還沾著點陶土灰:“清臣兄來啦!快坐,我剛把茶爐生好,就等你的紫筍茶了。”
這茶爐是陸羽親手捏的,陶土燒制的,爐身上刻著纏枝蓮紋,爐口圈著圈竹節(jié)邊,看著樸素卻透著巧勁兒。爐子里燒的是松木炭,紅通通的火苗舔著爐壁,架在上面的青瓷茶釜里,裝著從后山引來的清泉,正“咕嘟咕嘟”冒著魚目泡——那是煮茶最好的火候。
“鴻漸,先別忙煮茶,”皎然把詩稿遞過去,“你先聽聽我這詩寫得怎么樣:‘越人遺我剡溪茗,采得金芽爨金鼎。素瓷雪色縹沫香,何似諸仙瓊?cè)餄{。’”陸羽捧著詩稿,小聲念了兩遍,點頭道:“‘素瓷雪色’這句好,把越窯茶盞和茶湯的色寫活了!”顏真卿也湊過來,手指點著詩稿:“‘瓊?cè)餄{’比得妙,茶本是凡間物,這么一寫,倒有了仙氣。”
三人正聊著,陸羽起身:“火候到了!該投茶了。”他從顏真卿帶來的茶罐里捏出一撮紫筍茶,量得剛剛好——多一分則濃,少一分則淡。茶葉剛投進沸水里,就“唰”地舒展開來,像一群綠色的小雀兒在水里跳舞,茶湯慢慢變成了透亮的碧綠色,連陽光照在上面,都透著股翡翠似的光。
陸羽拿起竹制茶筅,手腕輕輕轉(zhuǎn)動,在茶湯里畫著圈,白色的泡沫漸漸浮上來,像堆細碎的雪花。“這紫筍茶金貴,”他一邊分茶一邊說,“得用八十度的水,煮太沸了會苦;投茶量也得準,一斤水配三兩茶,多了就澀。”說話間,三盞茶已經(jīng)分好,是越窯產(chǎn)的秘色瓷盞,胎薄得像紙,盞沿描著細巧的金線。
顏真卿端起茶盞,先沒喝,移到眼前看——茶湯里飄著幾縷茶芽,綠得發(fā)亮;再湊近聞,蘭花香里裹著點松木炭的暖味兒,一點都不沖;最后輕輕抿了一口,先是舌尖有點微苦,咽下去沒兩秒,喉嚨里就泛起甜甜的回甘,連帶著太陽穴都覺得松快。“好茶!”他忍不住嘆道,“去年我在長安喝的紫筍茶,比這個差遠了——果然還是剛采的新鮮!”
皎然也淺啜一口,笑著說:“清臣兄有所不知,顧渚山的紫筍茶,得長在海拔六百丈以上的坡上,那里天天有云霧繞著,茶葉吸的都是靈氣。茶農(nóng)們凌晨就得上山,背著竹簍,手里拿個小刀子,專掐一芽一葉的尖兒,一天也采不了一斤。”陸羽補充道:“而且采下來得當天炒,不然芽子就蔫了——我前兒去顧渚山,還看見茶農(nóng)們半夜在炒茶灶前守著,眼睛都熬紅了。”
三人一邊品茶,一邊聊詩。顏真卿說起李白的“花間一壺酒”,笑著搖頭:“李白愛酒,要是讓他嘗這紫筍茶,說不定就不寫酒詩改寫茶詩了。”皎然點頭:“可不是嘛!酒是烈的,茶是清的,酒讓人醉,茶讓人醒——就像王維的‘空山新雨后’,那意境,跟這茶的清凈勁兒多配!”陸羽沒怎么寫詩,卻愛聽他們聊,偶爾插一句:“我覺得茶跟詩一樣,都得細品——粗粗喝一口,嘗不出好來;匆匆讀一句,也品不出味來。”
聊著聊著,太陽就西斜了,透過禪房的窗欞,顏真卿放下茶盞,說道:“光喝茶聊詩還不夠,咱們聯(lián)句吧!就以‘飲茶’為題,我先起個頭。”他想了想,朗聲道:“泛花邀坐客,代飲引清言。”
皎然盯著眼前的茶盞,看著泡沫慢慢散去,接道:
“醒酒宜華席,留僧想獨園。”
陸羽則望著窗外的月亮——不知什么時候,月亮悄悄爬上來了,他脫口而出:
“不須攀月桂,何假樹庭萱。”
三人你一句我一句,靈感像茶釜里的泉水似的冒出來。
顏真卿寫“御史秋風(fēng)勁,尚書北斗尊”,說的是茶能讓人保持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