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住在驛站里,能聽見遠處的軍鼓聲,斷斷續續的,像在提醒他:邊境還在打仗,大唐的麻煩還沒斷。他躺在硬板床上,摸出懷里的書,借著油燈的光看。那是本《詩經》,翻到《小雅·采薇》那頁,紙都黃了。“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他小聲念著,突然就紅了眼。
“采薇”是啥?是伯夷、叔齊不食周粟,在首陽山采野菜充饑的故事。
他們守著自己的道義,寧可餓死也不妥協。他覺得自己就像那倆人,抱著點念想,卻連念想都快抱不住了。以前他也想過“仰天大笑出門去”,現在呢?只能“念此私自愧,長歌懷采薇”——對著野菜嘆氣,對著黑夜發呆。
嶺南的雨下得勤,一下就是好幾天,房檐上的水滴答滴答的,跟敲木魚似的。他病了,咳得厲害,有時候咳著咳著就吐出血來。驛站的小吏可憐他,給了他一碗姜湯,他捧著碗,手都在抖——這碗姜湯,比他在長安喝的任何山珍海味都暖,可暖得了身子,暖不了心。
等他終于能回四川老家的時候,人已經垮了。頭發白了大半,背也駝了,走幾步就得歇一會兒,咳嗽起來能把肺都咳出來。他母親聽說他要回來,提前半個月就站在村口等,看見他的時候,哭得連話都說不出來,只一個勁地摸他的臉:“我的兒,怎么瘦成這樣了?”
可他沒想到,家門口等著他的,除了母親的眼淚,還有捕快的鎖鏈。
抓他的是射洪縣令段簡,個貪得無厭的主兒。段簡早就聽說陳子昂家里是蜀地的富豪,有錢有地,就想敲詐他。先是派人去陳家,說要“借”五千緡錢,陳子昂不給——他這輩子最恨的就是這種貪官污吏。段簡惱了,就找了個由頭,說陳子昂“謀反”,派捕快把他鎖進了大牢。
那牢里又潮又暗,墻縫里滲的水滴滴答答的,跟敲木魚似的。地上鋪著一層發霉的干草,聞著一股酸臭味。他蜷縮在干草堆上,渾身的骨頭都在疼,疼得他直冒冷汗。他懷里還揣著個銅制水甑——那是他母親給他的,是家里傳下來的物件,用來煮水喝的。水甑上刻著簡單的花紋,是他小時候母親教他認的,現在摸起來,還能想起母親的手溫。
有天夜里下雷雨,閃電把牢里照得跟白天似的,瞬間又黑下去,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陳子昂疼得渾身發抖,意識都快模糊了。就在這時候,他好像又站在了幽州臺上——還是那片黃昏,還是那堆殘垣,只是野草長得更高了,都快沒過他的腰了。他往遠處看,想找燕王招賢的黃金臺,哪兒還有臺啊?
他還看見年輕時的自己,在長安的集市上,舉著那把古琴,高聲說:“我陳子昂有好詩!”周圍的人圍著他,眼里滿是敬佩。轉眼之間,畫面又切回了牢里的干草堆,霉味、血腥味、潮濕味,一下子全涌了上來。
“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
他在心里問,沒人答。天地間靜得可怕,只有風刮過樹葉的聲音。那文明斷層的疼,又一次把他裹住了,比牢里的鐵鏈還緊。
第二天早上,獄卒開門的時候,發現他已經沒氣了??菔莸纳碜域樵诟刹堇?,跟一截干木頭似的。他懷里的銅制水甑碎了,碎片撒了一地,尖兒上還沾著點水漬——不知道是夜里疼得沒力氣,手一松摔碎的,還是他故意摔的。那碎裂的聲音,好像還在牢里飄著,跟他沒說完的話似的。
他死的時候才四十二歲。
后來呢?后來大唐慢慢從那文明的裂縫里爬出來了。
李白來了,帶著一壺酒,唱著“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把大唐的豪氣唱到了天上去;
杜甫來了,背著個破包袱,嘆著“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把大唐的疼裝在了心里;
韓愈來了,捋著胡子,喊著“文以載道”,把陳子昂沒說完的話接著說下去。
這些人的光,都能在《登幽州臺歌》里找到根——那聲“獨愴然而涕下”,不是結束,是開始。
是陳子昂用自己的命,在黑暗里點了一根火柴,雖然他沒等到火燎原的時候,這火苗終究是燒起來了。
杜甫后來寫過一句詩:“終古立忠義,《感遇》有遺篇”,說的就是他;韓愈也說過:“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說大唐的好文章,是從陳子昂開始的。連后來的白居易,搞“新樂府運動”,主張“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追根溯源,也是跟著陳子昂的腳步走。
現在你去幽州臺,還能看見那堆殘垣斷壁,石碑上刻著他的《登幽州臺歌》,來來往往的人都站在那兒讀,讀得聲音洪亮。風還是那么野,吹著石碑上的字,像是在替他回應那些讀詩的人。
現在讀唐詩,讀的是李白的狂、杜甫的沉、王維的淡,很少有人想起,最早在文明斷層里喊出聲的,是陳子昂。
就像我們抬頭看見滿天星星的時候,很少會想,最早點亮那顆星的人,曾在黑夜里凍得有多抖。
他一輩子沒做成啥“大事”,沒當過大官,沒打過大勝仗,他用自己的悲愴,給大唐的精神找了條路。那條路,后來走滿了人,走成了唐詩的河,走成了我們現在還在念的“天地之悠悠”。
你說,這算不算另一種“不朽”?
風又吹過幽州臺,石縫里的野草又彈了起來,綠瑩瑩的,像在替他點頭。